“还好,”庄叙对他说,“如果你能玩,你应该会喜欢。”
李善情愣了一下,倒要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
“你以前不是每次都到机场接我回去的路上,都在高速上偷偷超速?”庄叙眼里忽然有些笑意,说,“还让我帮你留意警车。”
“……我那个叫合理加速,没有超出最高限度的,”这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李善情马上为自己辩解,见庄叙一脸坦然,忍不住反过去指责,“而且我超速的时候你不说,默默记下现在拿出来讲,当时怎么不报警?”
庄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随便说说,你不用这么敏感。”李善情很罕见地没说过他,最后嘟哝:“不听话的人容易被抛弃喔。”
“被谁?”庄叙转过头问他。
李善情被庄叙现在的大胆吓到,只好说:“你很听话。我没有说你。”
庄叙没有回应,问保镖要水喝。
李善情看着他喝水,也口渴了,把水瓶抢过来自己喝,喝完之后还给他,然后低下头,截了一张视频中的图。将庄叙单独截取了出来,存在相册里。虽然也不知道如果说真的要处理,这样的电子遗产可以留给谁。
谁才会对这样很糊的一张坐过山车都很冷漠的庄叙照片,像李善情一样不嫌弃,一样倍感珍惜。庄叙自己想要吗?
李善情不想继续在这个充满音乐的游乐园,等待庄叙玩他不能玩的刺激项目,所以他们离开了。回到了李善情在利城的房子里,打算第二天飞回番城,然后去海湾跳伞。
晚上庄叙本来好像不准备和李善情进行太累的运动,说不清是谁先起的头,最后又没有完全忍住,把李善情弄得湿漉漉的,导致他第二天起不来,来到跳伞中心,已是下午。
李善情决定和庄叙一起坐飞机上去,但是当一万八千尺的高空,舱门打开的时候,他怀疑自己的选择可能是错误的,因为他觉得太高了,潜在的危险让他的心脏不太舒服。
庄叙还是没有什么外在表现,李善情看不出他在紧张,只看到他护目镜的反光。教练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庄叙比了个手势,他们便往下跳,李善情坐在机舱里,看到门外的一片蓝色海湾,教练和庄叙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很快变成一张白色的降落伞,心里又紧张,又有一种不安,戴着降噪的耳机,俯瞰番城清空的云和陆地,进行了一阵子焦灼的等待。
着陆之后,坐在休息室里等庄叙时,李善情先看了庄叙的跳伞录像。
庄叙的录像没有选择录自己,录的是第一视角的向下自由落体,可能是为了让李善情更好地代入。
大约有九十秒钟,大海和陆地好像无限快速地朝李善情接近,因为风声很大,加速度带来的有力量的风仿佛扑面而来。让李善情真的有了一种由于情感而产生的感受上的联结,他的心很快地跳动起来,感到自己也经历了一场万分刺激的跳伞,实现一项做不到的愿望。这是庄叙为他做的。
看完视频,李善情有些茫然,阅读了自己写的那一条语言幼稚的心愿,“希望庄叙去跳伞,我在旁边看”。他在将此已完成的选项划去,突然之间觉得这张清单有些可悲,十九岁时美好梦幻的设想,现在去做,却不是很吉祥。
他想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好好和庄叙恋爱呢?那时那么不珍惜,万一庄叙在他们分手的时候爱上了一个更正常的人该怎么办?
又想他一定要活下去,庄叙是他的,他不能给庄叙一点逃离他的机会。
还没有想清楚,李善情忽然接到了方听寒的电话。
“善情,”方听寒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刚才我有个大学同学给我打电话,他现在在一家媒体工作,突然问我你身体的情况,说外面有些谣传,我该怎么说?”
“你告诉他我一切都很好,”李善情冷静地安抚了他几句,承诺,“其他我会联系公关。”
他没什么继续思考风花雪月的心情,先和两个在媒体工作的朋友通了信,了解情况。李善情工作的时候情绪很稳定,知晓自己的病情的消息稍有泄露后,也不感到意外,毕竟他做了早期治疗申请,进出医院总不能完全保密,他有心理准备。
给公关公司打了个电话,又挂下之后,庄叙恰好换好了衣服,走了出来,他问李善情:“怎么样?”
“跳伞吓人吗?”李善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
庄叙摇摇头,李善情忍不住说他:“庄叙,你这个人怎么根本没有害怕的事情,一点都不好玩。难道你什么都不怕吗?”
庄叙便垂下眼睛,他的手先是碰在李善情头顶,像抚摸一只小动物,又滑到脸上,指尖冰凉,李善情看到他的眼神,心里出现一阵刺痛,他马上对自己的问题后悔,希望庄叙不要回答。
但庄叙还是回答了,说:“不用这么说。我有怕的事。”
唯一幸好的,庄叙也没有接着说下去。
第48章 坐渡轮出发去毕业旅行(一)
坐过山车的感觉,像庄叙二十一岁时第一次降落在番城的机场,乘某人开的车一路狂飙,冲向番城的知名沙滩。
音响里放吵闹的摇滚乐,印着大学校名的卫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李善情兴冲冲为庄叙介绍这座新城市的一切,天气、湿度、经济、人文,白皙的脸颊,良好的气色,好像李善情的人生至此才恰要开始。
跳伞的感觉是父亲去世后,庄叙每一次升空与下坠:
乘坐增压舱飞机,庄叙和戴着降噪耳机、紧张地抓住他的手、却要在语音里说“小庄,你害怕就别跳了”的人一起,离开地球的表层土壤,升往空中——这代表据称是不符合庄叙年龄的事业极度闪耀与成功,代表每一份重要合同,旁人显而易见的尊重与讨好,集团财务报表,来自实验室的捷报,产品上市的批文,病患和被资助人的感谢。
和教练一起跳下飞机,面朝陆地和太平洋自由下落——代表庄叙十九岁在学校接到周开齐打来的电话。周开齐说“庄叙,庄叙”。庄叙,快来医院。你爸爸出了车祸。
代表二十一岁,在好不容易从繁忙中空出的一个下午,他陪母亲复查,得知母亲肝癌复发的一刻;代表二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李善情在电话里含糊地和他说分手。
代表无法改变地爱上一个虚弱却热爱自由的人后,对方离开庄叙的每一个时刻。
若生命分成好和坏两个部分,庄叙得到的好坏很极端,找不到中间值。
三月五号,庄叙从李善情家出发,先去利城,带上周思岚和另几名下属。
前一夜,李善情腰后本便不明显的穿刺针孔已经完全褪去,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上没有了印痕,所以庄叙留下了一个。
在李善情身上留吻痕,像在很薄的宣纸上作画,十分容易就有颜色。如果李善情没用缓释舱里的止痛药,他会说痛,有点不高兴,如果用了,便会抬手揉庄叙的头发,问他是不是晚上没吃饭,让他用力。
当然,有过前车之鉴后,庄叙已不会真正用力。
送庄叙上飞机的路上,李善情起初不说话,板着一张脸,车开进停机坪,他又靠到庄叙身上来,伤感地问:“你还会每天联系我吗?会不会每天不停回我消息?”
李善情的身体瘦得已近嶙峋,脸仍精美得不可思议,作出难得一见的祈求表情,也让人很难忍心拒绝。庄叙说“会”之后,他又突然问:“你回滨港之后不要睡觉了好吗?”
问完大概是发现这要求过分,自己也不再说话,过了几秒钟,看庄叙没下车,李善情才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再来陪我?我们的恋爱清单只完成了几项。”
“很快。”庄叙告诉他。
李善情拖拉地说“那好吧”,趴在车窗,看庄叙走上舷梯,一副眼巴巴又依依不舍的模样,盯得庄叙想要放弃一切,下飞机回他身旁。
然而庄叙真的想往回走,回头又看车窗正慢慢升起,李善情垂下眼,已经开始拿着手机打电话。
庄叙先到利城,而后回滨港,回程的飞机上,发现李善情和他最早的投资人威尔一起,接受了一个新的访谈,谈到公司的上市计划进度,与坊间流传的他的病情。
李善情说:“哮喘好像不算罕见病吧?”避轻就重而理直气壮。
威尔则盛赞李善情是他有史以来最值得的一笔投资,最成功的一次冒险。
他谈起在孵化器听李善情路演时,自己也是质疑李善情的人之一,当时和关系要好的投资人、教授都不认可NoaLume的概念,都认为李善情是一个彻底的投机主义者,后来却改变了看法,发觉李善情是个好孩子。
在访谈中,李善情将自己打理得完美无缺,把苍白干燥的嘴唇,发青的黑眼圈,遮得严严实实,听到威尔说“好孩子”,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庄叙承认即使是知情的自己,也无法从李善情的脸上发现他生病的端倪。
看完视频,他又看了一眼手机里,李善情不久前发来的消息。李善情给他发:“我好想你。”还有:“庄叙,晚上不做我就睡不着。”
一落地回家,李善情迫不及待给庄叙来打电话,让庄叙听他在那头的动作。他说自己以前这么做过很多次,沙哑又轻飘飘地说“觉得变态也忍一忍”。庄叙听到李善情挂电话之后,才去淋浴洗澡,收拾行李。
回到滨港,庄叙住回和母亲的房子。这是滨港最潮湿的季节,庄叙十几岁来到这里的时候,第一次亲眼看到在极潮的天气,镜子能凝结出水汽,镜面上全是雾和条条水印。
随着湿度陡升,庄叙也回到日常繁忙的工作中,仿佛和李善情在番城的二十来天是场痛苦而幸福的梦,而被层层叠叠下属环绕,开会,签字,去工厂和实验室才是现实。
他在周思岚给他的邀请函里挑选了几封。久违地出现在社交场合,庄叙得不到一秒空闲,熟与不熟的人人过来攀谈,问他怎么在利城待了那么久,是否会有什么大动作。
庄叙的夜晚和李善情恰好颠倒,结束了晚间社交活动或者加班后,他们会打电话。庄叙尽量按照李善情所说的不睡,只是人体所限,做不到二十四小时清醒。但如果熬到两三点庄叙还回消息,李善情便又突然生气,打来电话骂庄叙太笨。
“我要做去治疗了,”李善情有时候会对庄叙透露,“最近随访暂时没有坏消息,不过明天又要受罪了。”
“我对病的治疗有点新的看法,”他也会含蓄而自得这样说,“取决于它究竟是什么病。”
其实庄叙已经大概率确认了李善情的病症,李善情应该也知道庄叙知道,两人保持了一种微妙的状态,是因庄叙觉得,似乎不说破会让李善情感到更加安全,那么他便不说。
三月中旬,父母到番城看他的那几天,李善情情绪有些起伏,将治疗、新开始的静脉注射全都改到了早上,收获一整天的副作用。
面对父母的关爱,以及他们幸福地谈论着几年后退休了举家搬来番城陪李善情的计划,李善情觉得煎熬,数次想要坦白,又不想让他们知道太多,最后只好以各种莫名其妙的办法,在电话中折磨庄叙。
父母出发去东部旅游之后,李善情做了第二次腰部穿刺注射治疗。
他抱着膝盖坐在病床,护士用冰凉的碘伏彻底替他消毒。闻到不喜爱的气味,李善情将脸埋在膝盖间,任医生给他打麻醉剂。打针是李善情从小到大常经历的事,然而穿刺注射结束后,他平躺在床上,却又因为想继续活着,想继续过他质量不佳却不想结束的生活,因害怕死亡和害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想家里人,还有庄叙在阳光下在昏暗中的脸,想得在心里痛哭。
大脑十分沉重,李善情仰躺着看天花板上白色的灯,不知过了多久,拿起手机给助理打电话,要他安排一班下周回滨港的飞机。
李善情没有提前告诉庄叙,倒不是想给庄叙什么惊喜,是怕庄叙不想他奔波,劝他别去。为了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李善情也真的托了些关系,约上赵署长,准备见一面,讨论些正经的工作事宜。
李善情在自己的飞机上可以睡着,一觉醒来,起落架已打开,外面滨港是灰色的,让他想起四月正是这里最潮湿的季节。
手机里有庄叙的未接来电,李善情接起来,装作自己在番城,睡得忘记时间,笑话庄叙电话打太多:“不要小题大做,我正是爱睡觉的年纪。”实际上早已从周思岚那里打听到庄叙晚上的安排。
打着电话,李善情的手机忽然有些拿不稳,不过肌束颤动好像已成为了他的身体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引起他的恐惧。
落地后,李善情先去赵署长的办公室,关起门聊了聊正事。赵署长为人较为开明,和李善情的投资人威尔曾待过一个实验室,对NoaLume也并不排斥,不过作为行政长官,难免担忧滨港的舆论问题。
好在说服他人是李善情的特长,下午离开赵署长的办公室时,他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还给威尔打了个电话夸了夸自己。
威尔知道他的病况,对李善情比从前更关心,不断叮嘱他不要劳累,仿佛集团、财务回馈以及伦理道德都没那么重要重要,不复以前在路演时质问李善情的模样,甚至亲自陪李善情接受访谈,为他背书。
每当在这种时刻,李善情觉得自己在人世间得到了够多的爱,他现在在遗嘱中给威尔留下的是一部分股份,给威尔的女儿留下一个钻石的皇冠。
只有给庄叙的仍然在改,令他烦恼,无从下手。
看日程表时,发现恰逢愚人节,李善情临时决定去到庄叙晚上要去的行业会议现场等他,扮演一出不请自来,吓庄叙一跳。
周思岚的二月到三月初,先在利城的分部待了大半个月。大多数时候只有自己和同事,他每天和庄叙在线上从早晨开始工作到半夜,待得人快要抑郁了,终于得到回家的指令。
但三月回了滨港,周思岚又觉得日子还不如在利城过得舒心,因为只要是和庄叙出席的社交场合,总有人来找他旁敲侧击询问,庄叙二月究竟去利城做了什么,有什么宏图伟业。
周思岚实在无法回答,因为他真的不知道,他那时根本没见过庄叙几次,庄叙几乎都和李善情待在番城。据他所知,庄叙最近在忙缓释器研发的事,也没有任何在利城的大事要做。
前几天,李善情来找周思岚问庄叙的行程,周思岚倒有了些许自己的猜测:他们本来在番城热恋,三月不知为何,稍稍吵了一架,庄叙就回了滨港。李善情这次来,可能是想回滨港让庄叙原谅他。
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每次周思岚每次看到庄叙在李善情面前,都觉得庄叙的行为显得有点不自然。什么把李善情拉出书房,不顾他人脸色在会场快走躲避李善情的追逐,都是庄叙当着周思岚的面做出来的事。
但庄叙应该很重视李善情,周思岚也很确信。是会把二月的事在一月全做完,也要到番城去待着倒着时差工作的重视。那种让周思岚忽然间发觉,庄叙的年龄没比自己大几岁,所以也会陷入爱河、作出异常之举的重视。
一个从小敬仰的没有太多情绪的人出现了情绪,周思岚默默观察,无人可聊,只好在心中动容,也十分佩服李善情,所以李善情来找他打听,他便把庄叙的行程透露给了对方。
晚上的沙龙,庄叙是看在主办人的面子上参加,原本虽然礼貌,实际有些心不在焉,几乎将所有的社交任务都交给了周思岚,没怎么与人寒暄,还戴着耳机,听了一个电话会。
令周思岚感到奇怪的是,有人介绍一位从欧洲来的渐冻症领域非盈利组织负责人之后,庄叙忽然之间变了一副模样,不但与对方交换了名片,聊了很久,还开始约第二天下午继续见面。
周思岚不明所以时,接到了李善情电话。
李善情说话的声音很轻。他的音质沙哑,但十分好听,周思岚每一次听见,都觉得有些莫名迷人。他在那头问:“思岚,我没有邀请函,但我进酒店了,在宴会厅外面的第二根柱子这里。你能不能把庄叙骗出来,我吓吓他。”
周思岚有些紧张地看了庄叙一眼,庄叙还在和那位负责人谈话。
他觉得自己很像在演无间道,很难拒绝李善情的要求,又不知怎么打断庄叙的聊天,随便找了个理由,和庄叙说了一声,匆匆往宴会厅外赶。
找到第二根柱子,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衣人躲在后面。他戴着渔夫帽和口罩,周思岚走近了看见他的眼睛,才认出是李善情。
“思岚,是我,”李善情把口罩扯下来少许,认真地问周思岚,“怎么只有你啊?”
他的眼睛很大,眼神有些警觉,似乎怕被发现他的身份,即使四周根本没人,又把口罩拉回去了,对周思岚说:“你帮我把他骗出来嘛,我请你吃饭。”
“我不是不想,”周思岚怕李善情误会,详细地解释,“庄总在和一个渐冻症非盈利组织的负责人聊天,聊得很投入,我暂时不敢打断他。我就先出来找你了。”
不知是怎么了,李善情明显愣住了,过了几秒钟,说“这样啊”。周思岚觉得李善情看起来几乎有点呆滞,心里又些许慌乱,想不起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不过很快也没空多想了,因为李善情又忽然抬起眼睛,看着周思岚身后。
周思岚回过头去,看到庄叙站在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