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叙穿他惯常穿的西装,身后是明亮的宴会大厅,他朝周思岚和李善情的方向走过来。走到周思岚面前,庄叙说:“思岚,你先回去。”
周思岚觉得庄叙的表情有些僵硬,就像方才李善情的眼神,让他不能读懂。庄叙又看他一眼,他连忙说“好的”,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庄叙抬手拉下李善情的口罩,然后低下头。
而气氛变得如此诡异。周思岚脚步沉重,重新往宴会厅走,脑海里又想到方才看见的,庄叙手背的青筋。看上去异常缠绵,也异常痛苦。
第49章 坐渡轮出发去毕业旅行(二)
得知庄叙已知道自己可能的病症,李善情并没有特别讶异。
两人在番城生活了半个多月,每天睡在一起,设身处地想一想,看见腰后的针孔,药物的副作用,还有李善情那半死不活的脸色。若两人的角色对换,李善情也很快能猜到。
起初,李善情是完全不想面对,不过今天从周思岚口中听到那三个字,李善情发觉庄叙知道了也没那么可怕。对庄叙逃避病情,基本是去沙滩给自己建造堡垒,海潮会涨落,总要推毁沙堡,虚假的自我保护也失去意义。
灯火辉煌的宴会厅外的角落里,庄叙吻李善情吻得过度用力,身高差距导致的阴影像一个拱形烛罩,固执地罩在李善情身上。
李善情逐渐无法呼吸,推了庄叙一下,把他推开一些,搭着他胸口,喘息片刻,表明自己的来意:“我是来找你带我去毕业旅行的。”
这是恋爱必行事项清单第五条。李善情写清单时十九岁,尚处于大学时代,他希望能和庄叙去一场没有去过的毕业旅行。
清单描述“一起去毕业旅行,最好是过夜的那一种”,当然没写过夜要干什么,是因为李善情当时还较为纯真,以为和庄叙出门,他们沿路讨论一下学术和工作问题,盖棉被纯聊天。
庄叙说“可以”,抬起手摸了摸李善情的脸,替他戴好口罩:“我去和主办人说一声,你等我五分钟,我就带你回去。”
“那你快点啊。”李善情叮嘱,又伸手抱了一下他的腰,抱住就不想松开。
庄叙被他抱了几秒钟,变得有些无奈,手搭在他肩膀,叫他名字,说“我马上回来”,李善情才松开,后退了一步,不大高兴地盯着庄叙离开。
庄叙往宴会厅的方向走,李善情往柱子后面靠了靠,好巧不巧,有两个李善情眼熟的人也从里头走出来。
他们先看到了庄叙,而后看到李善情。
李善情和这两人不大对盘,其中一名医学教授几年前曾在社交媒体撰写长篇文章,批评李善情的理念,反对Noalume进入滨港,吸引许多赞同。
看见李善情,那名教授皱起眉头,像是认了出来。李善情便有些头疼,把帽檐压低了些,给庄叙发了条消息说“我先回车里了”,便快步往大门外走,先回自己的车上,想了想,又让司机开车离开,直接去庄叙在公司旁的那套公寓。
没过多久,庄叙便给他打来电话,问他:“李善情,你的车在哪?”
李善情告诉他缘由,庄叙难得语气不悦,问:“我们在一起有什么问题?”
“你说呢有什么问题,”李善情不想和他争论,只逞一句口舌之快,就马上转移话题,“你快点回家,我要睡觉。”
不过还没抵达公寓楼下,李善情便接到了他在滨港的朋友,肖盈的电话。
李善情完全知晓他来电的意思,想了一小会儿,终究看在关系不错的份上,接了起来,果然,一接通,肖盈便问他:“善情,你回滨港了?”
李善情“嗯”了一声,肖盈便道:“下午有小道消息说你的飞机下午落地,就去了赵署长那,我还不很相信。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这么见外。”
“临时决定的。”李善情含糊道。
“待到什么时候?”
“就两三天,这次来不及见你了。”
肖盈在那头忽然停顿了一下,有些小心地试探:“我还听说你刚才在行业会议的宴会厅外面守着庄叙,两个人吵起来了。”
“……谁跟他吵了?”李善情对离谱的传言有一定的了解,但听到此仍是颇感意外。
肖盈说“没吵就好”,但又问他:“你真去找他了吗?”
李善情有些烦,解释不好解释,承认不好承认,便直接沉默了几秒,想找个理由把电话挂了,肖盈却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认,在那头叹了气,突然劝了李善情起来。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庄叙看上去人畜无害,温文尔雅,实际上何止是难追。
他说现在庄叙正是适婚年龄,滨港有许多业界权威甚至政界高官都想为他介绍另一半,从未成功让庄叙和对方见过面。何况李善情虽然长得好看人聪明,但性别和事业难免都是不小的障碍。或许李善情不知道,庄叙还问朋友要过擅长申请禁止令的律师的联系方式,可能是针对李善情。
肖盈苦口婆心,李善情听得烦恼尽消,到了公寓楼下,等了一会儿,见庄叙的车靠近,才对肖盈说:“那我再好好考虑一下,是不是真的要放弃庄叙。”挂掉了电话。
庄叙下了车,走过来替李善情开车门,李善情慢吞吞跟着庄叙走到电梯厅,想到肖盈对他的形容,伸手拉了一下庄叙的胳膊,然后把手放在他的轴弯里一动不动。
庄叙低头看了他一眼,问他:“你想去哪毕业旅行?”
走进电梯,李善情说“不知道”,对庄叙解释:“你知道吗,我的初中毕业的时候,同学组织去北方旅行,不过我生病了,没有参与,大家还找摄影师把我的照片编辑进合照了。所以我很想真的去一次。”
“你想去北方吗?”庄叙问。
李善情没有那么多的空闲,庄叙也没有。他摇摇头:“不要了,我们去近一点的地方就好了,不过我对滨港附近的景点一点都不了解,你有推荐吗?”
这时候电梯打开,到了庄叙家。李善情走进去,发觉滨港起了夜雾。
庄叙的公寓楼层很高,玻璃窗外糊糊的一片。他想走到窗边看一看,没走两步,手腕被庄叙向后拉了一下,庄叙在他身后抱住他。
庄叙身上很少是发烫的,一般只比李善情的体温高一点点,他环抱着李善情,低下头,亲了一下李善情的面颊。
李善情脸莫名其妙热起来,听到庄叙对他说:“我高中毕业那年,我爸爸带我们去了马里内岛。”
马里内岛是滨港附近的一座观光岛,不是滨港人会喜欢去的地方,李善情就从来没有去过,便问:“好玩吗?”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庄叙说,“我爸爸年轻时在那里做过义工。”过了几秒钟,他又说:“一家人出门,做什么都会觉得还算有意义。”他像在对李善情介绍自己:“我上学时除了转学,去竞赛的城市之外,也没去过很多地方旅游。不清楚好玩的概念。”
“那我们去马里内岛好了。”李善情其实也不大有机会旅行,和庄叙在大部分方面很相似。
庄叙放松了抱李善情的力气,李善情回过身,看到庄叙英俊而温和的脸,他的瞳孔倒映着城市高空的夜雾和房里的灯光。庄叙是年轻的,正直聪明,也忧郁感伤。
看着他的眼睛,李善情不愿再去想未来和沉重的事,这一次不是因为逃避,而是因为想珍惜,便对庄叙笑笑,转移话题:“你说,如果我大学上了滨大,你会不会在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就带我去马里内岛旅行?”
庄叙垂眸看他,动了动嘴唇,可能是没忍住:“你考虑过滨大吗?”
“天啊,”李善情夸张地睁大眼睛,“堂堂一个庄叙,竟然这么记仇!”
庄叙看着他,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但是他像犹豫了几秒钟,低声对李善情说:“我想过。”他说:“我以前是想过带你去,你上高中的时候。”
李善情便再说不出什么话。后悔和遗憾无用,李善情贪婪而现实,只希望人生能重过很多遍,让李善情这项能选,那项也能选。
或者成为能够掌控气候和地理的人,掌握自己健康的人。如果再健康一些,就不会离开庄叙,离开滨港。
这天晚上,庄叙终于帮助李善情好好安睡。不再是李善情那种隔靴搔痒、半发泄式的骚扰,实际上帮得有些太尽力,让李善情怀疑庄叙平时打电话的时候一声不吭,到底是老实忍耐来自李善情的精神侵害,还是根本在积蓄对李善情的报复心。
李善情醒来,庄叙已经出门工作。李善情休息了一天,庄叙便安排好了一切,再隔天一早,开车带李善情出发,到港口乘坐渡轮,前往马里内岛。
四月的天气很差,是马里内岛的旅行淡季。渡轮上的乘客也很少,他们早晨九点到码头,排入汽车队伍,很快就开进了渡轮的车舱。等大多数乘客离开底层甲板后,庄叙和李善情才下车,到三层找了个人很少的地方坐着。
李善情回了几个工作电话,随口和庄叙聊起前天和赵署长的见面。
见庄叙神色很淡,李善情疑惑:“你没听说吗?”
“听过,”庄叙倒是不否认,只是说,“不是很关心。”
窗外的海域是灰色的,渡轮后方泛起白色的尾波。附近有少数船只经过。乘坐两小时的船,他们就到了马里内岛。渡轮即将靠岸的时候,李善情侧过脸去,看到岛的悬崖上,一座灯塔正在闪光。
下渡轮后,庄叙开车,先带他去游览一个有彩绘的小镇。说他的父亲以前就是在小镇上做的义工,当时彩绘墙还在绘制,马里内岛的旅游业也发展得欣欣向荣。
不过真的抵达时,一整个小镇都几乎没有游人。细雨已经停下,天气预报说傍晚才会继续,他们就下车逛了逛,在凉风里,走在潮湿的水泥地上。
经过了几家关着门精品店,咖啡馆之后,他们路过一家已经关门歇业的钢琴店,门口放着一台看起来已经不值分文的旧钢琴。
李善情想到庄叙和母亲住的房子里有钢琴,又没见庄叙弹过,便问他:“你会弹琴吗?”
庄叙便俯身,把琴盖掀开,手指按在琴键,尝试弹了一组和弦。钢琴还可以弹,只是音色和音准不太好,有几个键有嗡鸣。
“不会吧,真的会弹啊?”李善情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完全地了解庄叙,也很好奇,要他再弹一段。庄叙便弹了一首乐曲,他弹得很专注,也很流畅,街上没有人,听众只有李善情。
李善情对古典音乐几乎一无所知,庄叙说了乐曲名,李善情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好胜心上来了,觉得庄叙会的他也要会,便对庄叙宣布:“我也要学。”
“我教你。”庄叙便说。
他教李善情分辨琴键上的音符,手盖在李善情的手背上,温和地讲一些普通人很难产生兴趣的基础乐理。幸好进行枯燥乏味的学习是李善情的专长。他一个知识点都没有漏听。按照庄叙的教学成功地弹了一首小星星之后,风又大起来了,庄叙就半抱住李善情,说:“如果你真的想学,我先送一架钢琴给你。”
驼绒的夹克拉链贴在李善情的背上,李善情露在外面的皮肤,接触到的只是微冷的空气,但是毛孔热得仿佛正在扩张,正在散热,冒出很多健康的蒸汽。
被庄叙直白地爱着,像一种有希望获得永恒的瞬间体验。
李善情觉得自己热得张嘴一定可以哈出白气,手指在钢琴上随意地按了几个键,含糊地对庄叙说“那你要好好教,李总最讨厌的就是半途而废”。在心里划掉了清单上的毕业旅行,发现清单上还未完成的内容,其实也已所剩无几。
第50章 坐渡轮出发去毕业旅行(三)
开车在马里内岛兜了一圈,庄叙带李善情住进当地最有名一间城堡式的酒店。
高中来岛上,他和父母也住在这里。酒店由知名设计师打造,位于马里内岛最大的一个的私人游艇码头对面。
那时庄叙还只有十六岁,人生纯粹得很彻底,虽然也早已收到过许多情信和对他表白的短消息,但都妥善地快速地处置完成,没有产生争端,也无人曾让他有过任何形式的心理波动。
——在没有遇见李善情之前,庄叙以为自己不会遇见难以处理的情感关系,认为他和另一半应该会像他的父母一样,在学校或职场里遇见,慢慢互相了解,深深依恋,顺理成章地组建家庭。
但三年后,庄叙迅速地坠入了爱河,与这名坐在他副驾驶座的著名而梦幻的恶魔。
在无人的场合,李善情走路几乎挂在庄叙身上不撒手,而到了有人的地方,他又自发和庄叙隔开了一段十分微妙的距离。登记入住,李善情站在庄叙后方,庄叙能够感受到他的眼神,衣服上极淡的芳香,和人体的温度。
庄叙让助理联系过酒店,强调了李善情的过敏原,入住后,中餐厨房送了李善情可以吃的餐点来房间。
李善情现在要吃几种药,餐前和佐餐都有。他白天的状态还不错,饭后就因为药物的副作用,萎靡不振了起来。
吃完饭没过去半小时,李善情打开电脑处理公事,庄叙也去在一旁工作,开了一会儿,突然发现李善情的打字声停了,脸色开始变得很难看,灰白一片,咬牙把面颊都咬得鼓起少许,缩在沙发里一声不吭,像正强忍着恶心,不让自己去厕所呕吐。桌上放着他白天随时带在身上的无糖薄荷糖。
记得在番城一起住时,李善情吃药后的反应还没这么激烈。庄叙暂停了工作,朝他走过去,没走几步,李善情便抬头发现了,立刻说:“小庄,你出去走走,让我在房间里静一会儿。”要把庄叙赶走。
庄叙没有按照李善情的要求去做,他在他身边坐下,看着李善情的睫毛和紧抿的嘴唇,胃里出现一种僵硬的失温感。
母亲前两年化疗也常出现这样的状况,庄叙那时安慰得熟练,甚至替护士拿呕吐袋。但此刻坐在李善情的身边,却感到一种恐慌的生疏。李善情的脊椎凸起,T恤显现出骨头的形状,庄叙将手放在他的背上,感到他的混乱的呼吸,和手掌之下细微的颤抖。
只放了两秒,李善情便用手臂挡开了庄叙:“不要。”他的眉毛皱起来,闭起了眼睛,把庄叙推开少许,胡乱地说“不要摸我,热死了”,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庄叙没有理会他的拒绝,还是强势地抱住他的肩膀,李善情可能没力气挣扎,过了一会儿,似乎被庄叙抱得生气了,抬起埋在膝盖里的脸,一眼都没看庄叙,便将脸压到了庄叙胸口。
他伸出双手,吊着庄叙的脖子,将整个人的重量压上来,像故意想让庄叙觉得他很重,让庄叙感到有负担。但李善情一直很轻,一直以来都没有沉重过。庄叙无法那么感受。
以这样拥抱的角度,庄叙看不到李善情的脸,只看到他的头顶,他的头发发色天生比旁人浅,衬着手臂雪白的肤色,看起来都像是假的,但他又有呼吸和体温,聪明也会说话。
抱了不知多久,庄叙听到李善情贴着自己的胸口发出的声音:“好了别抱了,我要喝水。”放开了庄叙。
庄叙去给他倒了水,李善情想自己拿杯子,不过庄叙感受到他的缺乏力气,便没有放手。
喝了几口,李善情突然问他:“你前天晚上认识了哪个渐冻症非盈利组织的负责人?”
庄叙愣了一下,意识到大概是周思岚说漏了嘴。
他把那个组织名称告诉李善情,李善情便冷冷地说:“你去找人了解这些干什么?我找了最好的专家的。既然知道了就直接问我啊。”
“我哪会亏待自己,你想太多了。”李善情嘴唇向两边弯了弯,但并不像在笑。
“而且我也没确诊,”李善情又补充,“现在还处在没有下运动神经元受累,只有SOD1突变的阶段。你这样很晦气,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