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律师的反应并不是很快,顿了一会儿,问庄叙:“……是特意来的吗?”
庄叙说“是”,李善情便露出十分得意的模样。周律师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似乎不知怎么回答,说了几句“好”,有人叫她,便挂下电话。
庄叙没想到李善情在公众场合讳莫如深,对家人倒丝毫没有避讳,内心难免感到高兴,对李善情追问:“你告诉周律师我们的事了吗?”
“那当然。”李善情点头,顿了顿,又补充:“不过没说得特别清楚,因为那时候你还没有答应和我重新在一起呢,可能她觉得我追你肯定失败吧,后来也没有多问我。”
李善情没提这两个月,有时候爸爸妈妈来看他,在餐桌上聊起庄叙,他们还会转移话题。
显然是在外面不知听说了什么,觉得李善情的追求彻底失败了,不想戳他痛处。
李善情和庄叙本来就是异地,加上病情尚未明朗,不愿过多解释,怕妈妈觉得他工作压力太大,追庄叙又没追到,精神出问题了。恰好今天庄叙在身边,才有机会在父母面前为自己正名。
庄叙听他这么说,立刻露出他那幅在意自己所有形象的模样,仔细拷问李善情:“周律师并不了解我们的情况,为什么会觉得你肯定失败?”仿佛是因为李善情在父母面前说了什么庄叙冷漠无情的坏话,才导致他们觉得两人不是一对。
李善情懒得和他多说:“当然是因为你的工作狂形象深入人心,好不好?我都听说过这些年有很多人给你介绍女朋友,你都说要工作一次也不肯去。”
庄叙垂眸看他,眼神很安静,像考虑了几秒钟,嘴唇微微动了动,对李善情说:“我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要去。”
李善情也愣了愣,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嗯”了一声,极为罕有得口拙了,过了一小会儿,既轻又心虚地讲:“我以为你没有那么喜欢我的。”
“那时候又没有谈很久恋爱,”李善情为自己辩解,“而且谈得好像小孩办家家酒。分了手我才开始伤心。”
庄叙说“那是你”,李善情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想对庄叙道歉,叫了庄叙的名字,才刚刚说出“对”,庄叙就亲了他。
庄叙的吻有时很纯情,贴着李善情,李善情先闭着眼,后来睁开看见庄叙的睫毛,压在眼睑上。
他离开一点,庄叙也睁开了眼睛。
比李善情年长三岁,却依然年轻得不可言喻的庄叙。一个健康而纯真,古板而传统,聪明的,对所有事情如此认真的人,数年来却叫性格完全相反的李善情莫名着迷。
让李善情无法像对待其他人一样,轻松自若地应对他。害得现在李善情都因为和庄叙的距离得太近,哪怕知道庄叙心里也只有他,仍然会感觉已经爱他爱到紧张。
次日早上,李善情带庄叙去父母的套房吃早餐。
庄叙在待人接物上十分体面,几句话便哄得李善情爸爸妈妈喜笑颜开。由于李善情的父母一直将李善情当成小孩,在庄叙说自己打算搬到番城后,爸爸妈妈已将庄叙当成李善情在健康作息与工作生活平和方面的拯救者,再三叮嘱庄叙平时好好盯着李善情准时睡觉,不要再超量工作。
李善情完全不认为庄叙到了番城,作息会比自己正常到哪里去,看着庄叙稳重地答应,只觉得好笑。
李善情本以为庄叙的行李很少,只有随身那一个箱子,回到家,才发现他是真的大搬家。
一台卡车停在李善情家门口,至少运了庄叙一半的滨港生活来到番城,完整地搬进李善情家的空房。
玛丽虽然意外,却是非常欢迎。她是个敏感的女孩,常常说李善情和庄叙每次在一起,比带她去看第一架私人飞机的时候,看上去还要开心很多很多。
庄叙对玛丽很友善,从卡车搬下的行李中取出一个盒子送给玛丽,是一枚漂亮的小狗胸针。玛丽开心了很久,戴了又摸,开心到李善情吃味:“怎么我以前送你礼物,你就没有这么高兴。”
抬头看到庄叙笑自己,李善情又不说了。心中终于意识到,今天起,自己和庄叙的同居生活已毫无预兆又顺利地开始。
两人忽然间住得亲密,难免产生矛盾。若和庄叙有矛盾,李善情觉得问题应该是出在自己身上,他很难完全对庄叙坦诚自己的情况。
——治疗后长达几天的后遗症,每周每月的检查,药物副作用,若庄叙成日与他同住,难免会见到多次。
近几个月来,李善情与实验室的核心专家,以及外聘的多名教授一起,着手一项新的针对他的运动神经元病的多腔药舱植入设计。这或许会对他的病有帮助,也或许没有,一切还在尝试之中,因此李善情所做的治疗,也仍然是从前哪几项。不时会有剧烈的,自己无法控制的反应。
李善情知道逃避不对,也确实不希望庄叙看到自己虚弱和没用的样子,默默在心中纠结许久,最终勇敢地做出决定,要尝试改变。
一起住了两周,李善情非常满意,他觉得他们仿佛没有磨合期,天生适合住在一起。
庄叙每周不定期去利城几天,但都是当天往返,偶尔出差,也是隔日便回,早晚在李善情家里出没,上楼下楼,打电话,看书,晚餐后被李善情使唤去弹钢琴,两人聊些工作话题,让李善情幸福到觉得生活像梦,是虚假的。
对被庄叙看到自己最脆弱一面的心理抵抗,李善情不是完全没有,不过庄叙并未逼迫他马上将所有事坦白,反而使他的防备逐日下降。
虽然有很少的时间里,李善情会忽然觉得庄叙也有事没告诉自己,也隐藏了什么秘密。
七月初,又到李善情去医院,做本月的鞘内注射的日子。穿刺过程的痛苦不提,注射完后,李善情发了高烧。
庄叙这天恰好在利城,李善情在床上半梦半醒,傍晚时分,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庄叙,不过是周思岚接的。
周思岚身边有旁人的声音,他说庄叙在开会,问:“善情,有什么事吗?”
“会议什么时候结束?”李善情没有直接回答。
周思岚有些犹豫,说不确定,李善情本来想让庄叙散会给自己回电话,但怕睡着了接不到,便告诉周思岚:“我今天不回家,你让他回番城之后,直接这个地方来找我吧。”
他将医院的地址告诉周思岚,周思岚复述,和李善情确认了一遍。
李善情多说几句话,已头晕目眩,听周思岚的声音,像从关门的房间外传来。周思岚在那头嘟嘟哝哝,李善情过了一会儿,听到周思岚叫他,反应过来,周思岚刚才说“今晚好像本来打算住在利城的。”
李善情才想起来,庄叙早晨吃饭时似乎是提过可能会住,大概是烧忘了。他“嗯”了一声,觉得今天可能不是个适合给庄叙展示病情的好时机,说“那你别和他说了,就说我今晚也临时出差,不回家了”,把电话挂了。
李善情的病房很大,威尔恰好有事找他,便在八点多来探视他,发现他实在状态不佳,没聊正事,陪了他一会儿便走了。
吊针打完,李善情烧退了一些。凌晨一点醒来,他想去洗手间,又不想吵醒护工,便慢吞吞下床挪过去。他本便手脚发软,洗手时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白如吸血鬼的脸,大吃一惊,吓得笑了笑。
李善情神智清醒许多,回想起给周思岚打的电话,心情有些复杂,幸好当时没有说自己在医院,只是报了地址。
现在清楚看见了自己病后的模样,实在不想庄叙也看见。希望庄叙开完会不要回家,而明天早晨他睡一觉起来,脸上血色能够多一些。
不过打开洗手间的门,走到病房的起居室,李善情的希望落空了。因为庄叙站在沙发旁边。
番城下了夜雨,庄叙大概是只知道地址在这间医院,不知道其他信息,没撑伞在室外找了一段时间,找到住院区来,才终于到李善情的病房。他头发和衣服都湿了,一直滴水,沉默不语,让李善情迅速地想到他的恋爱必行事项清单。
写的时候他看了一部爱情电影,希望庄叙能够代替他淋一场很大的雨,因为李善情的健康宝贵,不能像电影里那样可以放纵地淋到全身湿透。当时他觉得庄叙那么健康,可以随便淋。
他们一直没有等到哪天下大雨,也并未实施,然而在这样一个不好的日子,庄叙却莫名其妙地淋了雨。李善情没有半点喜悦,看着昏暗的房间里庄叙紧闭的嘴唇,和深深的眼睛。
安静了一会儿,李善情走回洗手间,拿了一条浴巾,递给庄叙。
庄叙接过去,打开了浴巾,但是没有擦拭自己,面对面披到李善情肩膀上,而后低下了头,隔着浴巾,将李善情抱得很紧。
他头发上的水碰到李善情的脸颊,往下滑,被浴巾吸走。而李善情明明是干燥的,没有沾到水,肩膀和全世界变得潮湿。
第54章 永远在一起的原因
房里的温度不高,庄叙又几乎淋透了,李善情觉得他紧抱自己的时候有一点发抖,意识到原来健康的人也不适合淋雨,开口催庄叙先去洗澡。
庄叙松开手,去了病房的浴室,过了一会儿,李善情听到吹风机的声音,声音停下,庄叙穿着浴袍走出来,终于变回整洁清爽的样子。
他走过来,俯身摸了摸李善情的脸,手指温热,手掌也很大,贴在李善情的面颊,轻轻地上下摩挲。庄叙的眼睛是乌黑的,垂眼看着李善情干燥的嘴唇,问:“注射后发烧了吗?”
“已经退烧了,”李善情解释,“本来是心情有点脆弱,想让你过来陪陪我,不过思岚一提,我也想起你早上说要在利城住一晚,就算了。李总难得这么懂事,哪知道你来了医院到处找。”说着忍不住责备他:“难道就不能拿一把伞吗?”
“忘记了,”庄叙低声对他说,“看到思岚记的地址是医院,你不接电话,就没想那么多。”
庄叙第一次陪李善情在医院过夜,睡了卧室的客房。
李善情心理很不习惯,总觉得身边有人,睡睡醒醒,清晨了,护士来替他测了体温,他便完全醒了过来。
他慢吞吞走过去将窗帘拉开,窗外是灰白色的晨雾,他从前自己独自度过了许多个这样的日子,未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同意一个父母和玛丽以外的人陪他在病房过夜,又对这种陪伴感到一种不光明的期待和幸福。
被目睹病痛对李善情来说本来就是一件很难的事,他想要好看体面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尤其是喜欢的人——但如果是庄叙,如果庄叙想,他想他可以试试接受。
李善情洗漱后,走到客房偷看,庄叙也已经醒了,开着电脑在工作,发现李善情鬼鬼祟祟在门口晃,便摘下了一边耳机,说:“可以进来。”
李善情走过去,瞥了一眼庄叙的电脑屏幕,似乎在和滨港的团队开会,不过庄叙没有开摄像头,也按了静音。
庄叙伸手,先碰了一下李善情的胳膊,像想看看李善情的体温,李善情就抓起他的手,盖在自己的额头上,让他检查,告诉他:“真的退烧了哦。”
可能是看到李善情手背的针孔,庄叙的表情并没有好看一点,李善情便跨坐在他身上,亲了他的嘴唇,说:“小庄,不用不开心,我们下午就可以回家了。”
庄叙抱着李善情的腰,将他搂近自己,头压在李善情的肩膀上。
身体生病的是李善情,但仿佛真正更低落的却是庄叙。过了一会儿,庄叙贴着李善情的皮肤,低声说:“昨晚记不清怎么回番城的,在医院找了很久。”
“……抱歉,那我下次把病房也发给你。”李善情亲亲庄叙的头发,对他承诺,毕竟不太可能没有下次。
出院后,七月发生了一件不错的事,庄叙的母亲也来番城,在李善情家附近购置了一套房产。这本便是一座宜居的城市,她当然十分喜欢,住了半个月才回去。
李善情已将部分最繁重的工作交给了新来的周教授,空出的时间若不是在实验室待着,便是陪许元霜溜达。
庄叙去利城时,他带着玛丽和许女士到沙滩餐厅吃饭,虽然股票长势不错,Noah Lee的风评暂且谈不上太好,保守派仍然不断地对李善情面对媒体的态度进行抨击,幸好餐厅的工作人员一如既往地爱他,为他送上一杯干净的水,愿意与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半年来,李善情的随访记录变化不大,医生谨慎地告诉他一个较为乐观的消息,虽有相似症状,但由于李善情完全没有出现上运动神经元的损害体征,排除其他疾病的可能后,李善情所患的只是进行性肌萎缩症的可能性还是比较高的。
和医生见面回来,李善情放心少许,终于大胆与庄叙开诚布公地聊了聊病情与治疗方案。由于他植入了NoaLume,虽是轻型的手术,已占用一个很重要的植入区域,因此即便有下一代的新技术,SyncPulse的植入对他来说也已经行不通,只能重新制作能够和他已植入的缓释舱可配适的植入系统。
庄叙对李善情说维原生科可以提供技术的合作和支持,因为他们的多腔植入经验较为丰富。李善情本在心里认定是顾问式的合作,毕竟其中涉及太多的保密技术,便没有放在心上。不料八月初的一天,庄叙公司的法务代表忽然联系李善情的公司,称将前来番城,开始正式沟通合作的框架。
李善情闻讯,莫名其妙,立即给庄叙打电话:“怎么是这种合作?”
庄叙是接了电话,才和身边的人抱歉,走到人少的地方,反问李善情:“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有什么问题?”李善情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极为不计较后果的人,想不到庄叙看上去稳重,实际上比他更冲动,“这种时间点找我合作,我怕你明天被传说频繁光临番城,是因为迷恋去赌城赌博,已经输得倾家荡产。”
“这是董事会共同决定的,”庄叙的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更是官方,“有产品合作不是很正常?”
李善情在工作时十分理智,难意气用事,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只好放狠话:“算了晚上回家好好教育你。”
不过没等到晚上回家,李善情却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而后是几乎世界上所有人的。
当时他刚刚做完电刺激疗法,因为上午没空,安排在了下午。李善情躺在休息的床里,等待身体里痛苦的余震过去,手机震动起来,屏幕显示妈妈。
他接起,提起精神高兴地叫了一句“妈咪”,希望她不会发现他的虚弱,却听到她颤抖的声音:“善情,你生病了?”
李善情一惊,手机从掌心滑下,又被他捡起来,勉强镇静地问:“什么病?你听说什么了?”
“刚才有人在解密百科网站发了你在渐冻症治疗中心的病例,几分钟之前,我的实习生——”
妈妈还没说完,李善情又有电话,是庄叙打来的。
来不及反应,脑中几乎空白,李善情休息间的门也被敲响,甚至没有等他回答,方听寒和他的助理就冲了进来。
“善情,”方听寒结结巴巴地说,“你的病例被人发到解密网站了。”手机里妈妈还在叫他的名字,休息间门口不知何时又多了周教授和赵自溪,为他做治疗的医生也返回来,可能是怕李善情出什么状况。拥挤的人群将瘦弱的李善情层层包围。赵自溪说李善情别怕,周教授说联系了公关和法律部门,全世界响起各种各样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声音,从李善情每一个毛孔渗入,将他的大脑灌满,抽空他的力气,手臂忽然发痒,心跳加速。
这感觉分外熟悉,很像李善情曾经遇见过无数次的人生失败场面,例如庄叙告诉他他不能植入SyncPulse,例如他的第一次孵化器路演——好在李善情已经长大了。
李善情冷静下来,心想,他已经长大了。
看着面前脸色苍白,嘴唇像金鱼似的一张一合的方听寒,李善情摸摸手臂,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拿起电话,对妈妈说:“随访了半年,渐冻症的可能性已经不太大了,妈咪别担心,我晚一点把完整的检查病例发给你。”
挂了电话,李善情先看了方听寒递过来的手机,上面是解密网站页面,病例是他最初提交给治疗中心医生的那份,不知是从何渠道泄露。
李善情扫了一眼,恰好看到现在的时间,对方听寒笑了笑,安慰:“还好现在收盘了,而且明天是周六。我们也不是完全不幸运嘛。”
在公司待到了凌晨一点,李善情轮番安抚股东,做危机公关,又在官方的社交平台发表一份稿件,承认自己的病情,解释是因未完全确诊,所以未曾公开。更新了最近的随访情况,也只得听从团队的建议,在文案中进行了部分煽情,写自己知晓病情时,有过崩溃的时刻,感到人生即将结束,有家人陪伴才能应对。他将以个人名义成立慈善基金,也在积极探索其他的治疗方法,或许会有新的技术问世。希望即使他无法用上,也能够造福未来不幸的罕见病患者。
李善情只在忙碌的空隙给庄叙发了条消息,报平安说人没事,在忙,庄叙回复他“好”,没有再增加他的负担。
将公关文稿发出,李善情又和所有人一起等了半小时,确认了舆论的风向不算很糟糕,甚至比公司上市时还好些,才松了一口气,头有些晕眩,准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