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又有些抽动,不过发现自己已平静地接受,连害怕的情绪都不再能够产生,只想快点到家去见想见的人,早一秒钟都行。
司机的车开得平稳,从集团大楼到家门口,没见到多少车辆,灯光暗得可以看到天空的星星。
李善情走到家门口,门被人拉开,是玛丽,她眼里含着泪水,说了李善情几句。李善情没有解释,因为他确实每一次住院都骗玛丽出差,每一次药物副作用都骗玛丽自己太累,或是在外面吃了不好的东西过敏了,现在只好诚恳地道歉,请她原谅。
他道着歉,抬眼看到玛丽身后的庄叙,语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问玛丽今晚他们能不能先休息,说他也累了。玛丽看见他苍白的脸,立刻说好,又催他快回房间。
庄叙安静得像一尊雕像,李善情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他面前的,只是觉得见到庄叙,冷静中才长出了不同情绪。迷茫、伤感、不舍与委屈。在几秒钟内变成那个可以肆意生气与任性的十六岁的李善情。
两人沉默地上楼,庄叙走在前面。李善情觉得自己腿和大脑都没有什么力气,回到房间,他合上门,就从后面抱住了庄叙,把脸埋在庄叙的背和肩上,说:“今天好长。你看我发的公关稿了吗,让他们改了好久。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找你说这事?”
“我没接别人电话,写得很好,”庄叙按着他的手背,顿了顿,说,“说不定开了盘股价还能涨涨。”
李善情听得笑了:“那维原生科跟我们合作变成救死扶伤,庄总就不用被人污蔑把公司输光了。”
庄叙想要转过来,李善情不让他转,因为觉得贴在他的背和肩膀很温暖也很舒服。庄叙的衬衫很薄,好像用身体的温度将李善情的疲惫和真实的害怕镇定下来,令李善情迷恋。
“小庄,今天真的好吵好忙,”李善情抱了他一会儿,开始抱怨,“你知道吗,办公室里人最多的时候我好想跟你逃到世界的尽头,那些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听到庄叙很轻地“嗯”了一声,李善情感慨:“可惜地球是圆的。”
人生的尽头倒是可以,只是说出来过于不祥。
“我们以后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吧。”李善情问庄叙。
庄叙说“好”,“我带你去”,李善情听着他的声音,觉得庄叙听上去非常伤心,比他还伤心,便有些心痛,安慰他:“小庄,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会一直死死地缠着你的。”
庄叙终于还是转回身,李善情看到庄叙的脸,看到一种和自己频率相同的痴恋,与频率相同的不甘。
不过庄叙嘴唇还动了一下,好像有些欲言又止。李善情立刻就猜到他想说什么,为他改口:“活活地缠着。”
【爱人的晨昏】
第55章
李善情的病例被解密网站披露时,周思岚正在滨港替庄叙办事。有关于两间集团即将开启的合作事项,庄叙私下找了各位股东与高管,一位接着一位说服后,似乎仍不放心其他人经手,派周思岚替他全程追踪。
周思岚便在七月末回了滨港,一直与法律团队待在一起,随时对庄叙汇报动向。
这是八月初的一个清晨,太阳出得很早,又大得灼人,周思岚陪父亲早起去实验室,吃早餐时,忽然之间,四周的人纷纷看着手机,面露惊讶之色,窃窃私语,而父亲接到了不知谁的电话,稍稍愣了愣,也站起来走去走廊。
周思岚本以为是什么行业大八卦,吃了几口饭,忍不住拿出手机,却看见订阅的新闻软件推送:诺陆生科CEO Noah Lee确诊渐冻症。
新闻很短,周思岚读了几遍,大脑全然空白。
回滨港之前几天,他还在番城见过李善情一面。那天傍晚,李善情给他打来电话,声音比平时多些中气,依然沙哑,责备周思岚怎么在番城都不说。要不是许阿姨提起他都不知道,又问周思岚要不要到海滩边的某间餐厅一起吃饭。
周思岚去了,除了李善情和许元霜,李善情家的女佣玛丽也在。餐厅氛围惬意,员工似乎都和李善情很熟,周思岚还喝了一杯酒。
这几年周思岚蹭了李善情不少顿饭,从番城吃到利城,却几乎没见李善情吃过东西。李善情的面前摆了一个餐盘,放着应该是自带的食物,周思岚扫了一眼便非常同情。后来,在李善情拿叉子叉胡萝卜时,周思岚恰巧看到他的手忽然有些颤抖,紧接着,李善情立刻放下了叉子,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他身旁的玛丽和许元霜也没注意到。
但可能是李善情的表情太过自然,反而让周思岚莫名深深地记在了脑中——实际上,两间公司忽然之间为神经退行性疾病而开启的新多腔植入技术合作,也曾令周思岚感到怪异,今天看到这份病例,他才终于全都找到了答案。
收起手机,周思岚的父亲也回来了。他脸色有些不好看,吃完盘子里的菜,才对周思岚说:“李善情得病,你知道吗?”
周思岚说刚看新闻才知道,父亲似乎不太相信,不过未曾追问,又说了些关于集团间合作的事,大意是如果单纯是为探索治疗罕见病而放下成见促成技术合作,固然无可指摘,但届时一公布,又不知会引起怎样的风波。而且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得病的是李善情本人,那么合作的性质似乎又变了。
回到办公室,大概是无人可以诉苦,父亲拉着周思岚,不断强调着自己的不赞成与担忧。
周思岚不知该回应什么才好,毕竟他既不是非常有主见,也不讨厌李善情,甚至还比较喜欢和李善情待在一起,但也不敢反抗父亲的言论。好在没过多久,到了周思岚去法务部参会的时间,父亲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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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例被公开后,李善情连续半个月的主要工作都是抛头露面。这词是方听寒第一个说出来的。
方听寒本在抱怨公关部的建议。因为李善情总要出镜谈及自己的病情,一遍又一遍澄清此病症早于NoaLume的植入,让方听寒十分不忍。
李善情早不是那个一生气便出现急性荨麻疹的青少年,坦然自若地面对各种尖锐的揣测。不过是病例被泄露罢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病还在一天,他还得诊疗和检查,为人所知总迟早的事情,安慰方听寒:“你不看不就行了,非要去看。”
又觉得抛头露面这个词汇十分恰当,常拿来开玩笑。
实际上,从李善情个人的角度出发,这场事发对他来说最难的,不是应对媒体,而是安抚家人。他的爸爸妈妈紧急买了机票,从利城转机,赶来番城,本已决定住下,他答应他们绝不会再隐瞒病情,才将他们劝离。
现在李善情每天都要和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打视频电话,报告一整天的情况,还得提防玛丽走过来打小报告,活得比青春期还不自由,仿佛重新回到生活在医院里的童年。
有一次打完电话,说得口干舌燥,庄叙走进卧室,李善情伸手要他快快过来,挂在庄叙身上,抱怨:“谁会想得到在外叱咤风云的李总,在家里要被每一个人管。”
庄叙笑笑不说话,李善情警觉地戳他的肩膀:“你快说你不会管我。”始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两间公司的技术合作正在进行秘密的洽谈,李善情和庄叙默契得不在家里谈及。两人已将恋爱清单中的大部分事项做完,每周空出的一两天独处时间,便去番城和利城周边游玩。
庄叙不知从哪里做的功课,按照李善情随口提出的要求,找到了很多完全无人光顾的地方,开车带李善情前往。
比如一间荒废的摘草莓农场,某冷门户外远足目的地的一片人工湖泊,因收费很高而在工作日没有客人光顾的吊桥。
李善情不能走很久的路,也不喜欢坐轮椅,庄叙便陪他走得很慢,两人走走停停,一间农场也可以待一整个下午。
庄叙平日里成日西装革履地回家,带李善情出门,却只是穿他大学和刚工作时私下穿的那些衣服,看起来不是崭新的,也并不时兴,有一种初识时的气息。
李善情喜欢抓着庄叙的手臂走路,把庄叙挤得在路上倒来倒去,像两个幼稚的普通年轻情侣。也每一周都期待庄叙开着车,沉默地实现承诺,带他去每个或惊喜或惊吓的地点。
李善情常在做治疗或采访的间隙失神片刻,想到庄叙的脸,有时是特别年轻的那名,有时是冷峻的二十多岁,对李善情生气的,因李善情痛苦的。每一个庄叙的声音李善情都可以回忆起来,每一张脸都让李善情无法不喜欢。
李善情不知道人为什么会如此依赖和需要一个除自己以外的人,仿佛他与庄叙生命的藤蔓从某一天开始纠缠在一起后,必须永远一起沿着某个支架向上攀爬,即使汲取了对方的养分,夺取过对方的日光,都再也不能长久地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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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情生病的消息传出没多久,周思岚陪父亲去了几次社交场合,发现不仅是滨港业内人人都在谈论这一件事,连非相关行业的人士,也来向父亲打听。
父亲只是板着脸说不清楚,不愿透露任何信息。
周思岚知道原因。不知从何时开始,外界的传言已一点一点将事情的真相扭曲。仅周思岚听见过的,就有五六个之多,主要内容基本都是李善情苦恋、纠缠庄叙未果,最著名的版本,称庄叙已向法庭申请对李善情的禁止令。
周思岚身为庄叙的助理,未经许可,不便精确地辟谣,且李善情应该也知道这些传言,还常在单独请他吃饭时嘱托他,若有人问起不要辩驳。他便只好摆出无辜的表情,说些“没听说啊”,“没有吧”这类含糊不清的话。
李善情的风评本便不是很好,所有人都希望这件复杂的情感纠纷是真实的,自然也没人将周思岚虚弱的反驳当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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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庄叙带李善情去了一个据说设计师很有野心,然而由于位置太过偏僻生意不好的玻璃建筑公园。
出发那天番城降温了。公园在一座山上,从李善情家出发,要开车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两人日程都很紧,李善情第二天又要进行注射,不能太疲惫,所以他们很早就出发了,天还没有全亮。
庄叙开车时,李善情觉得他比平时话还更少一些。不过李善情得抓紧时间,将财务部发给他的报告看完,便没有多问。
两个月来,被方听寒诟病的宣传策略效果不错,李善情和公司的名声甚至比他的病例被曝光前还好了许多,这几天股价也十分稳定,不再有股东三天两头给他打电话,表面是地关心他的身体检查情况,实际上依然怀疑李善情得的是渐冻症,只是不肯说。
抵达公园的停车场,偌大一片空地,只有他们一台车。这天是阴天,山上还有些雾气,遮住了公园里高高低低的树和建筑。
李善情发自内心地问:“小庄,这地方真的还营业吗?你是不是带我来拍鬼片的。”其实还想开玩笑“难道早点来带我认识新朋友吗”,但是怕庄叙不高兴,就没说。
“我昨天打电话问过,还在营业。”庄叙看上去只是执行李善情对无人之地的需求,并不考虑这地方究竟好不好玩。
他们走到售票中心,真的有一位售票员。售票员看到他们既惊讶,又惊喜,问:“你们是不是昨天打电话的人?”
李善情简直感到同情,没有忍心说话,庄叙说“是”,买了门票,拉着李善情往里走。
这座公园没有客人也很正常,李善情慢慢逛了一会儿,在心中感慨。因为这里四处是一些不好看的树枝艺术品,配合微微寒冷的天气,令人不知自己坐这么久的车来这里,究竟是想看见什么。
“庄叙,”李善情忍不住评价,“其实我也不是每一个没人的地方都会喜欢,下次带我来之前先给我看一看图片吧。我比较喜欢那个没人的草莓园。”
不过公园最大的玻璃建筑,倒确实很漂亮。阶梯一层一层向上绕,像一段接着一段的DNA。每一层都有可供休息的椅子。李善情爬一层楼,就需要坐一会儿。走到二楼,李善情已经不想走了,问:“非要登顶吗?庄总,事业心能不能别这么强?”
“顶楼风景很好,”庄叙说,“我可以抱你或者背你上去。”
过了一会儿,李善情见庄叙实在坚持,站了起来,不过不想让庄叙背,觉得很不安全,容易一起摔死,便还是决定自己走。
走楼梯时,庄叙很轻地拉着李善情的手肘,帮他向上,让他借力。庄叙的手有些冰,有时候李善情的脸挨在他的脖子,也感受到他冰凉的皮肤,觉得庄叙才是那个不够健康,离死亡很近的人。
花费一个多小时,他们终于走到最高的六楼,俯瞰山下不远处的海湾,风景很美,让李善情不再那么后悔自己体力上的付出。
李善情看了几秒钟,忽然怀疑自己想到庄叙非要带自己过来的用意,但是不能肯定,因为他一直以为庄叙没有看到自己及时撤回的遗嘱。
在那一份长长的遗嘱的最后,李善情写了自己的最后愿望:他不希望过世后,他的身体燃尽剩下的无机质被放在哪间房子里。也已经给所有他爱的人留下了有型的、可供收藏、睹物思人的物品。
由于李善情没有自己爬上一座山或高楼的体验,没有亲眼过许多壮观的自然景观,很想试试,所以他希望大家可以为他挑选一个最好有山和海的地方进行安置。必要时可以进行投票,请务必将李善情带到所有人一致认为是最值得去的地方,如果平票甚至可分开处置。会平票的美景究竟是怎么样的,李善情必须要知道。
“累不累?”庄叙微微低头,开口问他。
李善情马上说:“累死了,哮喘五分钟后就会发作。”
庄叙立刻说:“对不起。”他很少道歉,这次可能是心疼李善情走得久,道得格外得快。害得李善情愣了一下,忍不住想要继续压迫他,就说:“就只有一句对不起?”
庄叙看了李善情几秒钟,吻了吻他的脸颊,又吻了吻他的唇,再多道了一次歉。声音有些低沉,听上去变得很好欺负。
李善情本来应该顺着杆子往上爬,质问庄叙接吻算什么道歉,不是每天都在接吗,“就只有一句对不起”这句话是让你作出别的补偿,不是让你说两句对不起。
但庄叙的眼睛看着他,让李善情心跳得太快,张嘴发不出声音。心想难道刚才说出的话成真了,难道心脏也会得哮喘吗。
“这是附近唯一一个有山有海,”庄叙稍稍退开一点,对他说,“也没有人的地方,我以为你会喜欢。”
李善情本只是怀疑,听他这么说,立刻确定了,庄叙是看了遗嘱的,便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几秒钟,只好说:“是很漂亮。但我难道撤回得不够快吗?”
庄叙笑了笑,说:“是有点慢。”
“那你都装没看到这么久了,为什么就不能一直装没看到,”李善情有些不悦,瞪他,“怎么对别人的失误这么不宽容?一个好的CEO不该是这样的。”
庄叙没有道第三次歉,装作没听李善情说什么,强行地换了话题,说:“我带你来是想说,我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以后你想爬但是爬不到的山我可以替你爬,不能浮潜我可以替你下海。不用写在遗嘱里。”
李善情看着他,想看看如此古板的一个人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便没有插话,庄叙顿了顿,才继续说:“我不需要你留给我股份,现金和飞机,也不会参与你的遗嘱投票。你在遗嘱里写的东西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庄叙的表白比李善情的甜言蜜语笨拙很多,说什么“永远”,如此不切实际的概念,庄叙明明是个务实的人,一定也知道着不适合不知道能活多久的李善情,却非要用这样的浪漫词汇,不知是想了多久才选择出的——而庄叙本来也比李善情更易在情感中受伤,更难坦诚,却说得似乎很有决心。
不知什么时候起,庄叙就逐渐成为两人中更勇敢更冲动的一个。李善情紧紧地盯着他,发现自己还是有一部分的好运气,从小就死皮赖脸懂得绑住这个事业的聪明人,爱情的笨蛋,即便分手,也没有完全失去庄叙。
真不敢想象如果失去庄叙独一无二的喜爱,他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疯子。或许成为一个酷爱战争的恶霸,把地球上的一切都销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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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周思岚终于要启程回利城。他现在觉得滨港的人实在令人厌烦,日日说些不知哪来的小道消息。
启程前夜,他被母亲带去一场名流贵妇聚集的品牌晚宴,硬着头皮吃完了餐点,有人来找他聊天,他才得知传言竟已进化到李善情的父母亲自前往利城,请求庄叙去看病重的李善情一眼。
“究竟是不是真的?”对方问周思岚。
周思岚脾气一惯很好,看见对方的表情,不知怎么,没有忍住,说:“当然不是,别乱说。没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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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情,”在雾气弥漫的玻璃建筑顶楼,庄叙把戒指拿出来,对李善情说,“我觉得我们应该结婚。”
庄叙的表情还算严肃,李善情却听懂了,觉得这个人有时实在很坏,因为这是李善情第一次和庄叙恋爱时,说出来的没有头脑的话。李善情从不吃亏,板起脸问庄叙:“我们有什么结婚的原因?”
“你真的想听吗?”庄叙突然笑了笑,说,“睡在一起我要对你负责,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