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枝。”
“嗯。”官吏头也不抬,只是低头翻名册。
可就在这时,一阵风倏地吹来,吹乱官吏手里的纸张。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燕枝。
燕枝心跳一顿,还以为自己被认出来了,下意识就要解释:“我是……”
“你看起来不像四十岁啊?”
“我……”燕枝忐忑地说出排练过许多遍的说辞,“我在宫中犯了错,原本是要被打死的。正巧碰上陛下立后,宫里大喜,陛下不愿宫中见血,惹得皇后不快,这才饶我一命,放我出宫。”
他实在是不太会撒谎,说完这话,赶忙把手里的放奴书往前递了递:“我有陛下亲笔所写的放奴书,上面还有帝王印玺。”
燕枝抿了抿唇角,紧张地盯着对方。
所幸官吏扫了一眼,最后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放奴书,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今有罪奴燕枝,相貌粗陋,举止粗鄙,侍奉不周,特赦出宫。
官吏又问:“你的名字在哪儿?方才还看见的,这会儿又被风吹乱了。”
“这里,这里!”燕枝忙不迭凑上前,翻到名册其中一页,指着自己的名字。
“行了,在这儿盖个手印。”官吏点点头,“拿上银子,出宫去罢。”
他接到的旨意就是这样,只要名字在名册上,手里有放奴书,就可以放人出宫。
至于此人因何出宫,放奴书上写的是“特赦出宫”,还是“恩典出宫”,都与他无关。
燕枝用拇指蘸了点印泥,盖在自己的名字上。
松开手的瞬间,他看着自己殷红的手印,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真诚的笑意:“谢谢。”
“不必客气。”官吏将名册收好,抬头望了望天,好心提醒他,“你是此次出宫的最后一个宫人,眼看着就要下雪了,快走罢。拿着银子,去前边铺子里买把伞。”
“好,谢谢大人。”
燕枝接过银子,揣进包袱里,快步朝宫门外走去。
两个官吏收拾好东西,也准备回官署去了。
燕枝抱着包袱,因为紧张激动,还是微微地发着抖。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没有想,只有身体的本能,叫他交替着往前迈腿,不断地往前走。
直到转过一个拐角,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望着高耸的宫墙城楼,确认守门士兵再也看不到他,他才敢再次迈开步子,大步跑起来,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他出来了!
他真的出来了!
燕枝跑到大街上,跑进人群里。
像一只小牛犊,直直地往前冲!
就在这时,天色突变,狂风乍起,白雪骤降,百姓要么纷纷往家里赶,要么跑到路边的茶楼酒肆里,想着避一避。
燕枝混在匆忙焦急的人群当中,也不奇怪。
他没有听官吏的提醒,拿着银子,去铺子里买伞。
就算路过他心心念念的杨家铺子,他也没有停下脚步,进去买糖糕。
从前他总是背着陛下的弓箭,抱着陛下的武器,跟在陛下身后跑。
可是现在,他是背着他自己的包袱,抱着最亲近他的“小狗”,凭自己的心意,操纵自己的双脚,想跑去哪里就跑去哪里!
他不想留在这儿,也不想停下来,他只想往前跑,最好能够一下子就跑到南边!
糖糕而已,南边肯定也有!南边还有更好吃的点心呢!
他一路跑到城门前,刚准备跑出去,忽然,他的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靠近。
燕枝心中一惊,连忙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眼熟的武将,率领着几百个士兵,正朝这里跑来。
士兵身披黑甲,气势浩大,显然是宫中禁军。
下一瞬,燕枝倏地反应过来,转回头,大步朝城门外跑去。
快!快跑!
又下一瞬,武将抬手高呼:“陛下有令,关闭南城门!任何人都不得出城!”
两百禁军重复陛下口谕:“关闭城门!不得出城!”
守在城门前的士兵反应过来,赶忙上前,站到城门后面,齐齐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去推。
城门向内开,门扇高大厚重,没有那么容易推动。
就算推动了,要完全关上,也需要一定时间。
许多家在城外的百姓,见城门要关,也都回过神来,纷纷往门外跑。
“官爷,官爷行行好!”
“眼见着要下大雪了!”
“我们得回家去啊!”
燕枝趁着这个机会,混在人群里,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轰隆——轰隆——
城门即将关闭的瞬间,燕枝不知被谁绊了一跤,整个人往前一扑,扑出城门。
嘭——
燕枝重重地摔在地上,怀里的“小狗”被他压住,“嗷呜”一声。
燕枝回过神,连忙抱着“小狗”,隔着包袱摸摸它,从地上爬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他回过头,只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城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
而那个武将,也带着几百个禁军,来到了城门后面。
门关上的瞬间,隔着门缝,燕枝同武将对上目光。
燕枝被吓了一跳,赶忙抬起衣袖,挡住自己的脸,别过头去。
他心跳如鼓,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这些人不会是来抓他的吧?
他不会被认出来吧?
方才那一眼,他已经被认出来了吧?
燕枝腿软得厉害,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但他还是挣扎着,努力从地上爬起来,准备继续跑。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出城了,他还有机会。
快跑!
就在他即将离开此处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城门里有人问:“王将军,是否要派人将方才逃出去的人抓回来?”
被称作“王将军”的人思忖片刻,却道:“不必了。都是一些家在城外的百姓,他们不过是回家,出去便出去罢。”
“是。”
燕枝松了口气,但也不敢松懈,拖着瘫软的腿脚,跟着百姓往前走。
他原以为,陛下刚刚立后,会一直和皇后待在一块儿,至少要过大半个月,才会发现他不见了。
他还以为,就算陛下发现他不见了,也不会太在意,反正他在宫里的时候,陛下也不太在意他。
他没想到,陛下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
陛下竟然还会派士兵来抓他。
还好他没有去买伞买糖糕,还好他没有耽搁时间,一路都在跑。
否则他就被关在城里了。
不过……
也有可能是他自作多情了。
说不定这些人根本不是来抓他的呢?说不定只是官府在追查逃犯呢?
他又不是逃犯,他只是下意识逃跑而已。
况且,来追他的那个武将,看着很是眼熟。
同他对上视线的时候,燕枝有七八分确定,他已经认出自己了。
可是他却没有派人来抓他。
说明他们的目标不是他。
这样想着,燕枝心里安定许多。
直到走出去很远很远,燕枝才敢解开怀里的包袱,让“小狗”把脑袋探出来,透一透气。
寒风迎面吹来,雪粒打在他的脸上。
燕枝伸出手,细细碎碎的雪粒子如同刀子一般,在他的手指上划出一道小口子。
恍然之间,燕枝脑中闪过一件事情——
九月在北凉山猎场,他帮过一个小姑娘和她的小丫鬟,把迷路的她们送回女子营地里。
那个小姑娘说自己姓王,父亲是威武将军王兴。
临别前,小姑娘问他叫什么,回去告诉父亲,向他道谢。
而方才追过来的那位将军,正是威武将军,王兴。
燕枝好像明白了什么,抱紧怀里的幼狼,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