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刘振,即刻带人去就近渡口查探。将最近五日来往船只,全部查问清楚。”
“刘洵、卞英,即刻撰写文书,下达各地州府。严格盘查靠岸船只——”
萧篡顿了顿,又改了口:“不得大肆张扬, 只作例行询问,暗中查探。”
“燕枝八成会改姓,他娘亲姓‘虞’,严查虞姓、十八岁、身材瘦小、带着一只黑狗的公子。”
“一旦发现燕枝踪迹,不得轻举妄动,派人暗中盯着,看清他于何处落脚,再来上报!”
“是,臣等领命!”
一众近臣齐声领命,正要退下。
萧篡坐于高台之上,双目微垂,双臂张开,按在面前御案之上。
日光自窗外照进来,将帝王高大的身影投在殿前地上,笼罩出一片阴影。
像张开双翅的鹰隼,又像跃跃欲试的头狼,隐匿于黑暗之中,蓄势待发,即将对盯准的猎物发起进攻。
前几日是他太心急了,这回必须万无一失,一击就中。
这回必须把燕枝抓回来,不能再让他逃走了。
就在这时,他的掌心忽然传来一下刺痛。
萧篡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时按在了御案裂口上。
御案由整块硬木打造而成。前几日他一时怒极,徒手掰断桌案一角,留下一块缺口。
宫人想抬下去,更换一张,但是萧篡没让。
他要亲自把燕枝抓回来,让燕枝乖乖地蹲在案前,用浆糊把御案粘好。
等御案修好,他还要把燕枝抱起来,让燕枝坐在上面,看看他粘得牢不牢。
他要把燕枝按在案上,压住他的双手双脚,捏他的脸颊,打他的屁股,问他知道错了没,还敢不敢再跑。
可是现在,燕枝还没回来,他先被缺口木刺扎了一下。
萧篡收回手,张开手掌,定定地看着掌心里那根小小的木刺。
这根木刺,就跟燕枝一样。
小小的,不起眼,但是会咬人,咬得还挺痛。
萧篡握起拳头,将木刺攥在掌中。
他抬起头,正巧这时,一众朝臣跨过门槛,即将走下石阶。
萧篡抬高音量,最后下令:“不得伤他!”
*
今日无风无雨,江面宽广,平如铜镜。
燕枝抱着娘亲的牌位,胳膊上挎着栓花生糕的绳子,脚边跟着糖糕,站在船头,望向江水与天际相接的地方。
他们上船五日,白日里,燕枝都要带他们出来走一走、吹吹风,免得总在货舱里待着发晕。
越往南走,两岸景致就越是不同。
江水平静,草木苍翠。
南边也有山,却不是梁都那样,难以翻越的高山,而是屏风一般,层层叠叠的青山。
南边的村落也不在山上,而是在山脚下,错落遍布。
这与燕枝印象里的南边完全不同。
多年前,他跟随陛下御驾亲征,来过此处。
那时的南方,为陈、安二国所瓜分,只有皇宫富丽堂皇,百姓村落破败不堪。
后来陛下率军来到南边,梁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仅仅三月,陈、安二国便主动归降,献上舆图。
当时两国使臣手捧降书,同时抵达梁军帐外,为了争个谁先谁后,还打了起来。
再后来,陛下杀尽两国皇室,改国为郡,并将两郡占地重新划分,令两郡边境如犬牙一般,互相交错,死死嵌入。
倘若一方有异动,另一方立刻便能知晓,及时扑灭。
这是陛下征战天下以来,最得意的手笔之一。
他那时还举起舆图,搂着燕枝,同他好好地炫耀了一番。
如今看来,陛下的谋划确实万无一失。
如今百姓早已忘却亡国之事,休养生息,安心劳作。
燕枝睁圆眼睛,望着岸边,认真观察南边屋舍和梁都有何不同。
南边的墙更高,屋顶更陡。
南边的墙是木头搭的,不是石头搭的。
南边的屋顶是……
“小公子!”
忽然,他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
燕枝忙不迭回过神来,回头看去:“魏老大?”
魏老大一抬手,让伙计们把船帆放下一半:“前面有个镇子,还挺热闹的,我和他们商量过了,准备在前面停一停。”
“这样啊。”燕枝有些迟疑。
“咱们也不能总是待在船上,得去岸上走走,沾沾地气,顺便也得买点东西。”
“嗯……”
“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就跟我们一起下船去走走。要是信不过我们,你就留在船上,有什么想买的,我们帮你带回来。”
“好。”燕枝点点头,“那我跟你们一块儿……”
话还没说完,岸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响彻山林。
燕枝不自觉哆嗦一下,扭头看去。
魏老大皱起眉头,也跟着瞧了一眼:“这大冬天的,谁搁林子里赶牛呢?”
“不是的。”燕枝小声道,“不是赶牛,是赶马。”
或者说是挥动马鞭,鞭子划破风声,发出的声音。
燕枝很熟悉。
有很多次,陛下带着他骑马,故意挥动马鞭,让马匹跑得飞快。
就是这样的声音,“啪”的一声脆响,急促又凶狠。
燕枝一时晃神,不由地后退半步。
正巧这时,寒风从他身后袭来,穿过他的臂弯,缠住他的双腿,锢住他的腰身。
北风阵阵,阴冷又强势,就像是高大霸道的陛下一般,将他整个儿按在怀里,将他抱起来,将他扛在肩上,扛回大梁宫。
燕枝下意识回过头,挥了一下手臂,奋力挣扎。
不要!他不要被抓住!
走开!他不要被陛下抱住!
可是风怎么可能被推开?
风渐大,像是绳索一般,仅仅缠住他,又像是流水一般,无孔不入,处处捉弄他。
见他害怕,原本跟在他身边的糖糕和花生糕都警惕起来。
花生糕挪到他面前,替他挡住强风。
糖糕站起来,竖起耳朵,对着燕枝对面“嗷嗷”两嗓子,又亮出自己渐渐尖利的犬牙,对着空气撕咬。
大风之中,传来魏老大的声音。
“呸——这什么怪风?小公子,你这小身板也顶不住,先回船舱去罢!等到了我叫人喊你!”
直到听见魏老大的声音,燕枝才回过神来。
他不是在大梁宫,他是在船上。
“好……”
燕枝应了一声,抱着牌位,带着一狗一驴,避着风走回去。
魏老大见他平安回去了,才大喊着招呼伙计:“发什么愣?起风了!再降一帆!”
燕枝回到货舱,关好门。
他抱着娘亲的牌位,靠坐在船壁上。
隔着船壁,隐约还能听见外边呼啸的风声。
燕枝坐着,呆呆地望着船板,久久回不过神来。
马鞭挥舞的声音,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
啪——啪——
五日后——
军中专用的传令先锋,快马加鞭,回到梁都。
“启禀陛下!陛下圣谕已下达各州各郡,各州郡长官亲自率军,守在渡口,查探过往船只!”
“嗯。”
帝王仍旧坐在太极殿中,双手环抱,双目微垂,一动不动,如同石像一般。
这几日来,除却上朝,不论是白日用膳,还是夜里就寝,萧篡一直都待在这儿。
到了饭点,宫人们就将吃食端上来,放在案上。
待陛下吃完了,他们再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