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龙安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告诉他:“你让我找的那个人,我拿到他在西樵的住址了。北鱼尾街那边的老房子,他短租了一个月,昨天闹着要走,非要房东给他退钱,吵了一架,然后就不知道去哪了。最近没怎么露面,在那些场所都没瞧见他。”
何家树无声地松了一口气,虽然有些怀疑,但还是姑且相信林俊荣已经走了,或者说希望他已经走了。
“嗯,走了最好。”
“他纠缠你?这几天你的手机倒是没响了。那天,你和我说了之后,我才想起来,你刚回来时手机总有电话,你都不接。”
何家树沉吟片刻,开口却没有作答,而是幽幽地问他:“你对我妈这个人还有印象吗?”
陈龙安面露惊讶,很快将目光聚焦在他的颈间。
夜晚昏暗,阳台的灯年久失修,看得不大真切。
那里好像有一条很细的蛇骨链,如同其名,蜿蜒地挂在他的颈间,让他冷峻的气质里多了一丝感性。
西樵村与他们年纪相仿的人,谁会不记得何家树的妈妈呢?
陈龙安没有点明,看似轻松地跷着二郎腿,眼神却有些迷离,陷入西樵村的陈年记忆里。
“你妈那么靓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忘?记得小学的时候开家长会,我们一群男生总偷偷留下,躲在教室外看你妈妈。人群中,一下子就可以注意到她。小时候看香港电影《纵横四海》,我喜欢周润发嘛,我们说你妈和钟楚红长得像亲姐妹似的。你那么爱笑,听到这话却冷着脸不说话……”
何家树挤出一抹苦笑,打开了手里的那罐啤酒,接道:“我不喜欢听你们说我妈长得像谁。”
妈妈就是妈妈,是独一无二的。他不想听别人说,自己的妈妈像其他人。
陈龙安看出他时至今日仍不肯接受,无奈地摇摇头:“你说你妈怎么没留在南澳呢?说不定真就当女明星了,和周润发一起拍戏……不对,你妈要是没来潮州读大学,也就不能认识你爸了,那就没有你了……”
何家树瞥他一眼,没有因此不悦,而是自嘲:“那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如果她能有更好的生活,我宁愿她没有生下我。”
何家树有时候在心里想过,母亲可曾后悔生下了他?心情低落的时候,他武断地给出答案,母亲一定后悔了。
多年过去,他才得出正确的答案,母亲绝对没有后悔。
作为一个成年人,何家树懂得越来越多,不难剖析母亲一路走来的心境。
父母因爱而结合,可成婚多年,母亲始终没能诞下子嗣,联想到何家的教条,他不难想象母亲当初面对着何等的压力。
于是她开始打麻将、结识情人,同时也会用心地养育孩子、孝敬生病的公公,这些并不矛盾,她都有在做,只是没有一件做成满分而已。
假使母亲真的后悔生下他,那她不会对他那么好,如此这半年他也不会心痛地思念着。
往事如一团乱麻。
陈龙安也在兀自出神,支支吾吾地,还是问出了口:“阿树……你……你不恨她吗?或者说,你不怪她吗?”
这话倒是问到他的心坎上了。
他沉吟许久: “我没想过这些。阿龙,我们现在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世界里,对错好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只知道,她永远是我妈。从小到大,她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她意外去世,我难以接受。就这些。”
陈龙安不大能理解。他父母健在,他与父母吵吵闹闹,少时恨不得每天都离家出走,因未患难,所以很难拥有珍惜之情。
何家树又说起一件往事:“我读大学后,我们搬到潮大附近住。那天,有个房客给她打电话,我看她在厨房忙就帮她接了。她知道后,竟然跟我发脾气,好像是我偷窥了她的隐私。”
“不就接了个电话?阿姨干吗生气?”
“我当时也不理解,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很快不了了之。直到她去世,我从警察手里拿到她的手机,看见通话记录里全是红色的未接来电,是林俊荣打的。她出车祸的时候,还在打电话,也是林俊荣打的。”顿了一下,何家树陈述事实,“车祸的地点就在离潮大最近的路口,她着急来学校找我。林俊荣当时也在潮大。”
陈龙安惊讶得合不拢嘴,很快拼凑出了前因后果,大叫道:“他一直在骚扰你妈?”
何家树笑得更苦涩了,同时非常懊悔:“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智挺成熟的,有时候还有一种我在照顾我妈的感觉,但我就是个笑话。她到底是我妈,我是她的孩子。”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所以他怎么可能怪妈妈呢?是他没保护好妈妈。
人当然可以有软肋,但以何家树现在的境地来说,他不能有。
最近一周,他和小浩一起度过,快乐像是偷来的。
他之所以选择空旷无人的沿河公路,也是考虑到视野开阔。
他在小浩看不到的地方四处打量,随时警惕有人出现,也因此第一时间发现了小浩的同学。
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像在做贼。
陈龙安尝试帮他出主意:“没报警吗?”
“报过,没用。他一没动手,二没跟踪……他就像苍蝇一样黏着你。你懂那种感觉吗?有句话说‘宁惹君子,勿惹小人’,我算是体会到了。”
陈龙安气得握拳:“别让我碰上这孙子,否则必定揍他一顿。”
当愁绪泛滥成灾的时候,何家树其实并不怎么能喝得下酒,抿了一口便放下了,转而掏出一支烟,却拈在指间,迟迟没有点燃:“你上周问我,是不是为小浩回来的。我倒是也想,但身后跟着条尾巴。我说那些话刺激他,坚决与他划清界限,就是不想牵连他,所以我只能说,我是为他留下的。”
打火机被按亮,何家树闻声看过去,陈龙安已经自己点上了烟,愤愤不平似的吸上一大口,呛得直咳,有些狼狈。
何家树忍俊不禁,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我做过最坏的打算——跟他鱼死网破。”
发现陈龙安瞪大眼珠看了过来,他立即掉转话锋,“但那是下下策,还没到那个地步。他就是想要钱,但我都给了小浩,他找我也没用。”
“可这里面不只有何家的,你好歹给自己留点。”陈龙安替他着想。
“饿不死。吃不上饭的话,不是还有你吗?何况我和小浩之间,不用计较那么多。”
陈龙安怔怔地盯着他,总觉得他不过是看起来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背负的绝对不比何家子孙承担的少。
明明他十来岁时,最爱笑,张扬又骄傲,还不失幽默。
八年的时光过去,他陈龙安还站在原地,毫无变化,永葆天真,何家树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事,被迫蜕掉一层皮了。
酒水下肚,陈龙安感性起来,自认为是因为盯着何家树太久了,于是开始频繁眨眼,找借口起身:“唉,今晚风怎么这么大?吹得我眼睛疼。不行了,头也晕,我先上楼睡了。你困不困?”
何家树假装被他骗到,淡笑搭腔:“我抽支烟就上去,你先洗漱好了。”
“行!”
“阿龙。”
“还有什么事啊,少爷?”
“这些事别让小浩知道,他面临的压力已经够大了。”
“放心,我知道分寸。”陈龙安会心一笑,连忙走了。
至于何家树,他靠在椅子上,感受着静风,点燃一支烟,却迟迟没有吸,一直在出神。
傍晚在沿河公路旁发生的事情浮上脑海,他下意识回避,站在树后,看着弟弟一个人应付同学,那瞬间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的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应该由他来保护弟弟,可他现在算什么呢?他不想被村里人认出来,也不能被认出来,那将面临着很大的麻烦。
他有时难免会在心里问自己,他的留下是正确的吗?更何况还有……
算了,何家树果断遏制住纷乱的想法,蓦地,他掏出手机,反复端详最后的那两条短信,自嘲一笑,低喃道:“这小鬼,自己的烦恼还没处理好,担心我做什么?”
唯有蝉鸣作答。他也听不明白,只觉得吵闹,干脆掏出口袋里的iPod,戴好耳机,按下播放键,听灯火继续闪耀余波。
第28章
周末的训练结束后,何家树第一时间告知何家浩,自己要回潮州。
何家浩闻言开始下意识地反省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事,眼神中的懊悔一览无遗,刚刚运动时的兴奋则一扫而空。
“哥,我……我是不是……”
何家树笑了出来,也不说话,就打量着他,看他半天憋不出来一句话,支支吾吾地。
何家浩本来坐在那儿休息,现在急得要站起来了。
何家树一把把他按下去,居高临下地问他:“想了半天,想出来自己犯什么错了吗?”
何家浩轻声作答:“没……但我……”
“既然没错,胡思乱想什么?”
“哥……”
看他急得都像要哭了,何家树赶紧讲述缘由:“后天下午我们学校论文答辩。毕业典礼可以不去,但答辩我总得到场吧。”
何家浩一愣,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他,埋怨道:“哥!你就不能直说?非要吓唬我!我还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你要离开……”
“……”何家树满眼无奈,“不是,你让我说了吗?我刚说完下周要回潮州,你就这样了。”
这倒是算他理亏。
何家浩腼腆一笑:“我还不是紧张你?好端端的,你突然要走,我肯定会多想。你知道,我不想让你走。”
何家浩挠了挠脑袋:“我……其实……不是……哎呀,你去呗。你下次直接和我说你要去干什么,然后再说要走,那我不就不紧张了?是你说话的方式不对。”
刚才还支支吾吾的,很快变得头头是道,反过来指责他的不是。
何家树轻挑了下眉毛,忍不住了,不轻不重地敲他的头:“喂,小鬼,你还反过来教训我了?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听进去没有?凡事少反省自己。”
“听进去了啊!”何家浩眨着眼睛,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狡黠坏笑,“所以我才怪你呀。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好啊。”他有种“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感觉,抬手要钩何家浩的脖子,“来,你过来。学得挺快,我奖励奖励你。”
何家浩笑着从他腋下钻了出去,健步跑在前面:“你抓到我再说吧。来啊,比赛!抓不住我,你就是小狗。”
猖狂至极。
何家树气得直笑,立马冲了上去:“行啊,那抓住了你,你就是小狗呗?”
何家浩一边叫着一边笑着。
饶是不大了解他这个何家独子的人,看到眼前画面也要震惊。不是都说这孩子内向,怎么还有这么活泼好动的一面?
两人一溜烟便跑没影了,也不知道最后到底谁成了小狗。
何家树在周三早上乘客车回潮州,差不多和何家浩起床的同时间出发,下午就是答辩。
早自习结束后,何家浩跑了趟厕所,把自己锁在隔间里,掏出手机,看哥发来的短信。
何家树:小鬼,我到车站了。
何家浩:那你今晚还来得及回来吗?我是不是可以偷懒一天?你报告得不规范呀,能不能用词专业一点?态度虔诚一点?
何家树:应该要明晚。上学玩手机是吧?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邱秋,让她去男厕所抓你。
何家浩:你怎么知道我在男厕所?邱老师是女生,不方便来男厕所。
何家浩:对了,哥,我也要考潮大,到时候可就是你学弟了。
何家树:小尾巴,你考得上再说吧。
何家浩:我怎么考不上?别瞧不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