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骚乱从远处传来,伴随着什么慌乱的喊叫声。
等叫声靠近了,更大了些,才逐渐变得清晰——
“走水啦!”“快来救人啊!”
冲天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半片草原,浓烟滚滚直冲云天。无数族人从梦中惊醒,穿着亵衣亵裤随便披裹着什么就跑出帐篷,再被烟雾呛得弯腰直咳嗽。
图那在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掀开帐篷帷幕,无需抬眼便能看到远处连绵的火势,警惕地皱起眉头。
隔壁的毡帐前方站在二王子鄂多,他的随从正同他耳语,剧烈摇晃的火光在他脸上打下界限分明的阴影。
图那看向鄂多的时候,鄂多也恰好将目光转向他,那双琥珀色的眼幽森诡谲,暗藏深意,光影明灭之间,他的唇角似乎在笑。
少倾,他快步走向图那,等离得近了,阴影导致的错觉消失,鄂多眼神中是明晃晃的担忧焦虑,嗓音也充满忧愁:“老三,那个方向,好像是小塔姆……”
话音未落,图那瞳孔霎时收缩,脸上满是错愕。
犬吠声更响亮了,像是鼓点,一下一下打在他的心口。
他猛地冲了出去,朝火势最强的地方拔足狂奔。在他身后,猎犬阿墨吠叫着挣扎了几下,倏然回头一口咬断颈绳,也大叫着跟着主人跑远了。
鄂多注视着细犬的背影眨眼间便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微微眯起双眼。
他同站在身后的属下低声笑了一声,“这条狗,倒是忠心。”
……
越靠近火情,周围的人就越乱,哭声喊声混成一团。巡逻队已经组织起了取水救火的队伍,但是最开始起火的那几顶帐篷火势实在太大,他们根本连靠近都难,只能先挖隔火带,将火情尽量地缩小在一定区域内。
一路上,图那几乎感知不到疲惫地奔跑着,不敢有片刻停歇。他不停告诉自己不会这么巧合,平遥一定、一定……一定还活着。
她一定被救出来了,也可能恰好起夜避开了大火,她现在一定很害怕……
但一直等到他找遍了四周,甚至看到平遥身边那个婢女正在抹泪哭泣,都没有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
“听说最初的起火点就是小王妃的寝帐。”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声音,像是同图那隔了一层膜,隔了一层雾。
“小王妃喜欢秉烛夜读,又不喜欢有人在身边伺候,可能是睡得太死,不小心打翻了烛火……”
“哎,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小塔姆不会死。
图那无意识地往前靠近,被侍卫拼死拦在滔天的火焰之外。他的双眼都被火光照红,看着平遥所在的那顶毡帐已经被巨焰彻底吞噬,神色一片茫然。他就这么呆愣地站着,任凭细犬咬住他的裤脚,死命向后拖拽,倏然褪去血色的嘴唇翕动,喃喃出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名字:
“……付邀今?”
作者有话说:
01:诶,你爹在这呢
06:……
第32章
通身漆黑的细犬不断大声吠叫着,吵闹刺耳,终于唤回了主人的注意力,图那低下头,看阿墨压着飞机耳,焦躁地绕着他转圈。
他回过头,看到几名侍卫正在尝试安抚一匹受惊的骏马,马驹昂首嘶鸣,全身雪白的毛发熠熠生辉,几乎能照亮这个漆黑的夜晚。
“照夜。”图那快步走过去,不顾侍卫劝阻强行接过他手中的缰绳。
出乎意料,在他靠近之后照夜竟然逐渐安静下来,只是仍旧焦躁地刨动着前蹄。
细犬没有继续狂吠,它安静下来,伏低身体嗅闻着地面上的气息,照夜不断左右甩动的马尾打在它的脑袋上,细犬甩甩耳朵,又仰头在空气中动了动鼻尖,忽然转身朝一个方向快速跑去。
图那当即翻身上了马,攥紧缰绳一踹马腹,照夜竟也似通晓主人意愿一样,追在猎犬阿墨后面一路疾驰。
滔天烈火被他们抛诸脑后,阿墨越跑越偏,慌乱嘈杂的人声也渐渐消失,图那勒马回首之时,发现已经跟着猎犬跑到了明天他准备集结队伍上山的小道上。
周围一片静谧,只有马蹄铁踩踏枯草碎石的踱步声,和狗鼻子不断嗅闻的声音。
图那有些后悔出来得太冲动,也没拿个火把什么的照明,此刻除了已经完全被远处熊熊烈火盖住光亮的圆月,根本没有任何看清周围情况的手段。
忽然,一道极为轻微的摩擦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那处窜起一抹星星点点的火光。有一道黑影缓缓从比人高的草丛深处站了起来,用火折子点亮了手中的小油盏,在细犬兴奋的连续吠叫中轻声问:“图那?”
图那脊背挺直地坐在照夜身上,调转马头,缓缓敛去眼底的关切之情,随后身姿利落地一跃而下。
草地并不平整,他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中,对上了付邀今沾满了泥灰的脸。
图那来得匆忙,仅着亵衣亵裤,上衣的系带还是松垮的,大片棕褐色胸膛裸露在寒风中;付邀今看上去跑得也很临时,长发粗糙地用一根树枝挽在头上,里面还掺杂着一点草籽树叶,赤裸着脚,但至少身上还披着件厚厚的斗篷,没在这冰冷的夜里冻出个好歹来。
就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直到付邀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将原本挂在嘴边的称谓咽下,换成了另一个名字:“……陆离。”
那双深邃多情的蓝眼睛里多了一丝促狭,一个图那从未有过的笑容逐渐出现在他的脸上:“付教授可真敏锐,我还一句话没说,怎么就看出来了?”
“……”光是听到这熟悉而做作的腔调付邀今头就开始疼了。
陆离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凄惨……连鞋都来不及穿?”
“穿鞋的话,动静太大。”付邀今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有人给我下安眠香,然后进我寝帐放火,发现我不在床上之后还试图将我找出来强行灭口。”
陆离没再继续嬉皮笑脸,严肃了神色压低声问:“谁的人?”
付邀今掩在斗篷中的手缓缓摸出了一枚令牌,上面刻有赤桓文的贝托二字。
“他?”陆离微微挑眉,“不可能,他没道理杀你,谁都看得出来他对你有别的意思,犯不着动手。”
“但令牌是真的。”付邀今说,“我杀了一个,另一个逃走了。”
陆离沉吟数秒,倏然勾起一个嘲讽的笑:“这老大怕是要替他亲爱的弟弟背黑锅了。”
“你觉得是鄂多干的?”
“你死了,就他最受益。”陆离慢条斯理地拢了拢大敞的上衣,“鄂多知道他目前的势力不足以与贝托抗衡,就想跟我合作对付他。但又怕我左右摇摆,再以同样的方式搭上贝托这条线对付他,暗中壮实自己,所以干脆弄死你嫁祸给贝托,让我和贝托彻底不死不休。”
付邀今垂眸看了眼手上的令牌,收回袖里:“他倒是胆子大,也不怕东窗事发,你和贝托联合起来弄死他。”
“怕就怕贝托的手也不干净,”陆离语气凉薄,“一开始我就觉得各氏族的驻营区域规划得有点问题,扎帐篷的时候有人鬼鬼祟祟地在附近晃,关键是我还闻到了火油味……怕是一开始要走水的地方根本不是你的毡帐。”
付邀今思索道:“……该不会贝托是想要烧死你,结果鄂多借刀杀人,把火引去了我那边?”
“谁知道呢?”陆离不置可否地笑笑,“反正天亮之后,该有的‘真相’和‘证据’就全摆在台面上了。”
简略分析完目前场上的局面,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陷入了诡异而尴尬的沉默之中。
陆离恢复了记忆,付邀今却感觉和他之间的距离更疏远了。
他的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了一个对比,如果站在这里的男人是图那……
——那他大概会秒踩鄂多设下的陷阱,然后撸起袖子就向大哥拼命。
一个二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想什么呢?”陆离忽然出了声。
他的目光落在付邀今冻紫的手指上,抬手接过对方手中的油盏。
付邀今立刻将冻得快没知觉的右手收回斗篷里,“没什么……”总不能说在腹诽你。
“你在想图那,”陆离意味深长地说,“是不是?”
“……”付邀今抬起眼,停顿几秒才勾起唇角,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陆离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眯起眼睛:“对着图那喊陆离,对着陆离想图那……小塔姆玩得花啊,双重替身。”
“……你到底是装的,还是真失忆了?”付邀今问出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陆离也没故意吊着他,如实回答:“是真的。强行进入剧本小世界,世界核心会为了自身的稳定性,将我完全塑化成跻身的那个人,我会拥有他的全部记忆。这时如果贸然强加我原本的记忆,很可能会造成精神错乱,分不清现实,所以我寄存了本体的记忆,同时设置了一个关键锚点。当触发锚点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这件事,然后选择在合适的时机恢复记忆。”
付邀今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自己有一份特殊记忆,但是不选择恢复记忆?”
“废话,你要是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些奇怪的东西,你敢贸然接触吗?”陆离说,“万一是巫师的邪术怎么办?”
“……原来也不傻。”
付邀今这句话没有主语,但陆离莫名其妙就听懂了,他不满地挑了下眉梢:“如果将我放置在赤桓族这个大环境下,真的作为三王子长大,我就会成为图那,他的人设是小世界根据我的数据量身定制,你觉得他真的是个傻子吗?”
冗长的沉默之中,付邀今用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可说不准。
关键陆离还没办法辩,他拥有身为图那时的全部记忆,根据过往的种种表现来看,确实像个货真价实的傻子。
“行了,人都快冻硬了还有功夫在这里挤兑我。”陆离吹了个哨,唤回在旁吃草的照夜,“回去吧,今晚估计不会再出事了,早些休息。”
“你打算把我安置到什么地方?”
“还能是哪?我帐里啊。”陆离理所当然地说,“不然你想睡哪?”
“我可是你的母妃,你是被你父王推出来当靶子的异族混血,好多双眼睛盯着我们,明天一早我从你寝帐里走出去,算怎么回事?”
“算我们母子感情好。”
“……”
聊起身份问题,陆离可就不困了,他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故意逼近付邀今:“小妈,前段日子和继子不清不楚的感觉怎么样?图那是傻子,我可不是,你那眼神——”
“我什么眼神?”付邀今坦然地站在原地回视过去,“我还想问,你不惜强行突破世界之树的阻拦,也要违规进入小世界,是来做什么的?监督我是否正确遵守世界管理局的人道主义精神?”
两个人半斤八两。
陆离敛起笑,自知‘理亏’地抿了下唇:“我这不是……一时冲动么?难得交到个朋友,就是有事耽搁了三天没立刻去找你,结果就给我留言两年之后再见?这谁能接受?”
“怎么,怕我来不及回来,赶不上你的一千岁大寿?”
陆离:“……”
陆离怒道:“两年后我也才九百九十八岁。”
一秒后他又补充道,“不对,事实上我才八百九十六岁,中间那一百年是因为我……算了,跟你解释你也听不懂。”
付邀今确实听不明白,怎么有人越活越年轻的,锦鸡妖还有这种功能?上次见面九百九十六岁,眨眼过去就八百九十六岁了,是不是再见面陆离就只剩九十六岁?
他抬手抓住照夜的马鞍,试了两下,这回是真有点踩不上去。
付邀今也懒得在陆离面前逞强,非常直接地转身看向他:“抱我上去,腿受伤了,使不上力。”
闻言陆离瞬间蹙眉,“怎么不早说,还一直站着?”
“小伤而已,主要还是腿冻僵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陆离利落地打横抱起,送上了马背。随即陆离也长腿一跨坐到了他的身后,胸膛紧紧贴着付邀今的后背。
一只坚实的胳膊收在他的腰间,似乎是担心付邀今掉下去,固定得很死。付邀今忍不住反手握住陆离扣在他小腹前的手背,“也不用搂得这么紧,我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