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从窗台上跳了下去,落进足有大腿高的绵软雪地里。
雪没有发出声音,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只安静地接住了他,李维半跪着调整了一下重心,然后站直身体,理了理大衣,戴好手套,把脖子上围巾系到最紧。即便如此,刺骨的寒风依旧在短短几分钟内洞穿了人类过于简约和落魄的“防御”,自房屋中带出的一点点暖意被迅速消耗殆尽。
而且李维不能走太快,他的靴子陷到积雪中,需要完完整整地拔出来,再结结实实地落下去,否则就会失去平衡,并浪费大量的体力。另一方面,急躁会让他出汗,汗水在这种天气里就代表着死亡。
起初李维先是沿着谷仓的墙根走,利用建筑物的阴影遮挡脚印,但是在离开农庄之后,他不可避免地暴露在了欲望共振体巡视的必经之路上,透过结冰的窗户,他能看见有些房屋完整的人家还点着油灯,但街上却死一般寂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随即又被风声掩盖。
狗的主人很可能已经不在了。
李维特意避开了酒馆,走的另一个方向,路过位于小镇中央的杂货店时,他被迫停了下来,因为前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磨砂声,像是有什么重物在雪地里被拖行,他立刻贴紧墙壁,屏住呼吸,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呻吟,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来的……李维举起腰刀,手心难以自控地出了点汗。
他不敢用枪。子弹用一颗少一颗,而且枪声会引来莱纳·李维乌斯的注意。
敌人在杂货店门口停了下来,透过窗户的倒影,李维看到了一个人形的轮廓,它在那里站了足足十分钟,如同是顾影自怜。
也像路过贴了膜的车玻璃时突然开始欣赏自己美貌的莫名其妙的人类。
李维僵在雪地中,一动不敢动,寄希望于它能自己离开。然而十分钟后,他的双腿已经冻得发麻了,怪物却仍然不走,霎时间,李维恶向胆边生。
黑蜡烛:【我帮你望风,干它丫的!】
干它丫的!深更半夜照什么镜子!
李维深吸一口气,从墙角悄悄绕到怪物的侧后方。
雪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但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无误。
他举起腰刀,瞄准那东西的脖颈——如果它还有脖颈的话,手臂如闪电般劈了下去!
刀子捅进去的瞬间,欲望共振体发出了一声闷响,有点像是破旧的风箱被踩了一脚,李维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它的“嘴”,握紧刀柄在它体内搅动。欲望共振体疯狂挣扎,力气大得出奇,差点把李维甩开,李维咬紧牙关,用膝盖顶住它的后腰,悄无声息地吸了口气,将刀子插得更深,这回他感觉到刀锋碰到了什么硬物,可能是骨头,也没准是别的什么东西。
半分钟后,怪物终于停止了动弹。李维小心翼翼地松开手,看着敌人瘫软在雪地里,然后迅速擦干净刀刃,拖着尸体藏到杂货店的后墙边。
就在这时,李维身后传来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开门声。
他吓得手一抖,欲望共振体顿时来了个倒栽葱、插进了雪地中,结果杂货店老板扒着门缝,压低嗓音说:“我看到你刚才做的事了,你的身手很好,能不能离开镇子,替我们向外面求援?”
李维松了口气:“我正打算这么做。”
“太好了!”杂货店老板面露激动,“只是这种鬼天气下邮局肯定关门了,骑马也行不通,唯一的办法是前往镇外的火车站,没准那边不受影响……我也清楚希望不大,可是我们的选择并不多,进来吧,我知道一条前往火车站的近路,让我在地图上画给你看,店里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你也尽管拿。”
正所谓患难见人心。李维在杂货店里补充了足够他支撑两三日的干粮、烈酒、保暖夹袄、点火工具、和子弹,收拾妥当之后,他告别热心肠的老板,沿着对方指出的道路继续前进。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肌肉的酸痛和刺骨的寒冷是真实的。小镇边缘破败的房屋愈发稀疏,当视野前方出现一望无际的雪原时,李维就知道,他的阶段性目的地快要到了。微弱却清晰的汽笛声穿透了风雪的帷幕从前方传来,为了抵御严寒,李维猛地灌下一口烈酒,借着短暂而虚假的暖意打起精神、向站台的方向冲去!
越过最后一道低缓的雪坡后,铅灰色天空下奇迹般地冒出了几盏摇曳着的昏黄灯光。
深红色的火车车头如同钢铁巨兽般喷吐着浓烟、伏在铁轨上。
里世界竟然真的存在这样一座车站,车站里竟然真的有前往科罗拉多泉的火车,而且它在这样的极端天气下仍能运行。
李维甚至觉得不知身在何处的恶灵领主正在配合他们。
他不再小心翼翼,大步跑向站台,灯光越来越清晰,李维甚至能看到站台上模糊晃动的人影,片刻后,他用力撞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跌进了小小的候车室,刺鼻的劣质烟草味、汗味和炉火的暖意瞬间将他包裹住了。
售票员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在打盹,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眼中毫无惊讶之情:“去科罗拉多泉?”
李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了几下,雪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领,却给人一种滚烫的错觉。他抹了把脸,甩掉睫毛上的冰晶,回答说:“对,越快越好,有票吗?”
“有。”老头撕下一张纸递给他,“你可以上车了。”
李维裹紧湿冷的鹿皮大衣,反身登上了火车。前往科罗拉多泉的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以至于乏善可陈。
不确定具体是几点钟,他抵达了终点站的货运场。科罗拉多泉地区同样是夜晚,看上去却不曾下雪,地面一片干燥,忙碌的里世界NPC们穿着单薄的夹克衫,注意到李维厚重的打扮后纷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李维无视了这些,目标明确地在昏暗的灯光下找到挂着“电报主管”牌子的办公室,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发丝稀疏、眼神精明的男人,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雪茄,穿着马甲,袖子挽到手肘。
他的目光扫过李维不合时宜的穿着,用明显透着不耐烦的声音问:“什么事?”
李维没废话,直接掏出被他揉得皱巴巴的电报纸带。这张纸带上的图像是在安全局的帮助下,根据里世界的能量波形伪造出来的,上面的异常肉眼可见——那些本该平滑的曲线边缘呈现出一种被高频震颤撕裂的毛糙感,宛如用某种啮齿动物的微小牙齿啃噬过。
“我需要找柯蒂斯,”李维平稳地说,“他是代表尼科·特兰斯基的律师。”
主管的视线瞬间被纸带吸引住,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职业性的警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他接过纸带,手指摩挲着图像的锯齿边缘,眉头紧锁道:
“你这张纸是从哪搞来的?”
李维:“见到尼科·特兰斯基本人后,我才会公布实情。这件事十万火急,我是从数十公里外的普韦布洛来的,那边在昨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雪。”
“什么——这不可能!”
“你看我的衣服就懂了,我要见柯蒂斯和尼科·特兰斯基!”
“……”主管上下打量着李维,半晌绷着脸说,“你最好不是个得了神经病的骗子,否则我就让治安官把你送进关押死囚的大牢。跟我来,你算是找对人了,我是这附近唯一一个知道柯蒂斯他们在哪的人。说实话,别人甚至不清楚尼科·特兰斯基来到了科罗拉多泉,也不晓得你的消息为什么能这么灵通。”
“我有我的信息渠道。”李维跟上他的步伐,问道,“你从这张纸上看出什么来了?”
他很好奇“历史上”的专业人士会如何解读里世界。
主管不肯多讲:“我只懂个皮毛罢了,唯一能肯定的是,这纹路很诡异,就如同它在在经历某种持续性的微小的崩解一样,而且它不像任何已知的设备故障或人为破坏,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你去咨询尼科·特兰斯基吧……我们到了。”
第183章 终曲(五)
尼科·特兰斯基在这个年代不算有名。
1884年,他刚刚离开欧洲,搭乘诺曼底号抵达N市,带在身上的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封介绍信和一本自己手写的笔记本。那封介绍信写给同一时代的发明家艾德里克·曼森,是他在巴黎任职时上司的引荐,笔记本里则密密麻麻地记着他这些年设计的各种电机草图、磁场实验记录,和几项尚未完成的理论推演。
在巴黎,他曾短暂地为一家专门替曼森企业安装照明系统的电力公司工作,做的多是技术性较强的图纸翻译与设备调试。这份经历使他熟悉了艾德里克·曼森直流系统的核心结构,也正是在那里,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用交流电传输电力,在理论上不仅可行,而且效率更高。
然而没人听他解释这些。特兰斯基的法语不够流利,性格也不讨喜,经常因为太投入设计工作而忘记出席例会。他的设想被当成幻想,他的草图被束之高阁,于是他决定前往联邦,去找艾德里克·曼森本人,试着用更流利的联邦语、更多的耐心,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接纳,也不清楚这封介绍信的分量究竟如何,这一年他二十八岁,带着一种年轻工程师特有的固执和天真,相信只要理论够严密,总会有人理解他。
可惜联邦并没有给尼科·特兰斯基预留席位。在曼森的机械厂里,他被分到夜班车间,替人记录灯丝寿命与整流器的温度变化,直流系统的铜线缠绕在他脚边,空气因蓄电池的酸雾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他每天清晨七点下工,再拖着浸满石墨灰尘的外套,回到下东区仅能容身的小房间。
是非常有时代特色的牛马中的一员。
仅仅工作了六个月后,尼科·特兰斯基就辞职了,理由很简单:工资太低。他提出加薪,老板不同意,还说什么“你不干,有的是移民愿意干”,因此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特兰斯基决定不再做工贼,停止向资本家出卖体力。
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是,在这段最寂寥的时日里,某种比交流电更加怪异的念头闯进他的脑海——
最初,是一份勘测报告。
一位联邦的工程师前辈从西部铁路沿线带回了几张纸页,上面记录着夜间电报线路的失真情况:在科罗拉多高原,一段接地良好的电报线反复出现无规律的高压脉冲,最高读数足以熔断安全电阻,而同类故障在东部从未见过。
数日后,他又偶然在报纸上读到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边栏新闻:
“科罗拉多泉附近的矿工声称金矿‘会唱歌’,铁锹触碰岩面时能听见低沉的嗡鸣。”
还有许许多多的零碎信息,像磁屑被吸引向磁心般汇聚成一个危险而绚丽的猜想——也许在这块大陆深处,潜伏着某种尚未归类的自然能量,它既不是静电也不是化学,就犹如奇幻故事中的魔法一般,等待着人类去发现、去掌握。
尼科·特兰斯基把异常脉冲的数据抄进笔记本,深夜在廉租屋的书桌上搭起简陋的谐振线圈,结果木头地板被实验火花点着了,隔壁房客尖叫着冲出房门,第二天,房东就递来驱逐通知。
无法向任何同事解释、也没能在工作中交到朋友的特兰斯基只得去寻求法律上的庇护。律师马丁·柯蒂斯,一位专为小发明人跑专利案的年轻律师,就在这时冒了出来,成为他在联邦的唯一伙伴,两人凑出微薄积蓄,又以“可能的地质能源专利”说服了几名投机客,终于在1884年年末踏上了西行的火车。
列车驶过堪萨斯草原时,天降大雨,特兰斯基站在窗边凝视云层中穿梭的闪电。
他确信有些东西正在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
抵达科罗拉多泉时,正值深秋,两人租下一块靠近铁路的空地,搭建起了一座小屋作宿舍,旁边竖起约二十米高的松木塔杆,以挂设线圈和集电球。
律师马丁·柯蒂斯把这块地方草草命名为“实验站一号”。
当地早报花了大篇幅描述这位东岸来的怪人,并附上了几句诸如“疯子”、“异想天开”之类的嘲讽。
工程师对他的态度也褒贬不一,有些人认可他的学识,有的人则称呼他为异教徒。
丹佛-普韦布洛线的电报主管是难得态度友善、且相信尼科·特兰斯基具备真才实学的人之一,安全局能把这样一个珍惜生物揪出来,是因为他的姓名和职位出现在了特兰斯基的回忆录里。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甭管正不正经,写回忆录真的很有用。
李维正是在这样一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节点上出现的,电报主管理智上其实不太信任他,然而又觉得李维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他显得坚定、冷静、无所畏惧,仿佛身处逆境,但又对这个世界抱有充足的信心,铺天盖地的灾难在他身后追赶,却始终慢他一步。
这种人只要下定决心做某件事,总会成功的。
所以主管决定帮他一把。
他叼着烟敲了敲律师马丁·柯蒂斯家的门:
“马丁!!有人找!”
“……来了!我刚起床,正在洗澡呢,今天是天气不好还是怎么回事,太阳怎么还不露头……什么人找我?客户?治安官?讨债的?我今天心情不错,律师费打八折……”
伴随着水汽和抱怨声,一个穿着皱巴巴丝质睡袍、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脸颊红润微胖的中年男人打开了房门。他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嘴里习惯性地喋喋不休,但当看到门外站着的李维那张经过长途跋涉后略显疲惫的脸,以及身上与科罗拉多泉的干燥夜晚格格不入、散发着雪水气息的厚重鹿皮大衣时,他睁大眼睛,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
“柯蒂斯律师?”
李维声音发哑,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我来自平克顿国家侦探社,手里有一张从旁边的小镇里获得的电报纸带,上面的内容和尼科·特兰斯基先生如今的研究有关,我需要马上见到他,你能为我带路吗?”
他不说自己代表联邦安全局,是因为安全局在20世纪50年代才建立,1884年的联邦政府对国家安全的理解非常有限,关注点还集中在领土扩张、西部开发、铁路、以及印第安人的事务上。
平克顿国家侦探社则是活跃在19世纪的私立征信社与保全公司,他们经常为铁路公司、银行、乃至于政府提供调查和安全服务,有时甚至承担类似情报和反间谍任务,最盛时期的雇员比联邦陆军士兵人数还多。
和后世人们理解的破案的“侦探”完全不同,这里的“侦探”更近似于雇佣兵。
不过由于只要给钱什么都干,侦探社的风评一直不太好。
李维刚说出自己的身份,律师马丁·柯蒂斯的脸瞬间变白了,他胖到堆叠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毛巾:“平克顿……找尼科·特兰斯基?好吧,我知道了,您先进来,等我换身衣服,真不好意思,让您看到我衣衫不整的样子……”
他讪笑着冲进卧室换衣服去了,留在原地的电报主管审视着李维,问道:“你真是平克顿的雇员?雇主是哪边的?某一家公司还是政府?”
李维言简意赅道:“政府。首都联邦政府。”
电报主管惊讶地咂了咂嘴——他料到李维的来头不会小,却没想到能这么大。
半小时后,李维、律师、与电报主管一齐来到了传说中的“实验站一号”。
律师马丁·柯蒂斯刚才趁着换衣服的机会,悄悄给住在隔壁的尼科·特兰斯基传递了“有麻烦来找”的信号,却也不确定对方收没收到。按照他的了解,对方此时要么在呼呼大睡,要么怕是昼夜颠倒、沉迷实验不可自拔呢!
事实果然不出他所料。
李维刚一走进简陋的实验棚,就看到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作服、头发乱糟糟的高瘦男人正俯身在一个巨大的工作台上忙碌,压根没注意到访客前来。
“尼科!”柯蒂斯无可奈何地喊道,“这位是……呃,平克顿的一位‘侦探’先生,他有东西给你看!说是和你关心的实验有关。”
尼科·特兰斯基闻声抬起头,瞥了眼李维的外表和他古怪的装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只是平淡地伸出手。
李维也不废话,再次掏出那张布满锯齿干扰纹的电报纸带递了过去。
特兰斯基的手指像解剖刀般精确地抚过纸带边缘的毛糙裂痕,又对着头顶明亮的电弧灯光仔细观察了片刻,他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凝固住了,几秒钟后变成了一种混杂着狂热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