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频驻波、非自然扰动,如此清晰……这是从哪里来的?是固定源还是移动源?干扰频谱特征记录了吗?”
“来自矿场旁边的小镇,普韦布洛。”
接下来的几句话,李维作为一个文科生,纯粹是在复述安全局给出的台词,实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阿巴阿巴地说些什么,“这张纸带是在能源异常活跃的背景下接收的,联邦监测到该地区出现了异常强烈的舒曼谐振增强,叠加了来源不明的地磁脉动。”
无论如何,这几个词精准地击中了特兰斯基。他眼中霎时间爆发出了强烈的光芒,口中叫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扑上来按住李维的肩膀:“告诉我,那个小镇发生了什么?你们记录下更多的数据了吗?”
李维的身体在柔弱工程师的扒拉下纹丝不动,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真正的来意:“普韦布洛被一场不该存在的大雪困住了。大雪,低温,还有一些危险的生物,它们被这种异常能量激活了,通讯中断,道路堵塞,房屋倒塌,常规救援无法进入,我是从里面逃出来求援的。”
近在咫尺却闻所未闻的天灾令特兰斯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他捻了捻被李维身上的雪水沾湿的手指,既诧异又困惑地问:“大雪、怪物?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应该去找治安官,或者联邦的跨州执法官,而不是来找我。”
李维:“常规手段不行。能解决源头、驱散异常、在这片世界打通一条路的,只有你,特兰斯基先生。只有你的研究。”
“——你有没有想过修建一座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塔?”
第184章 终曲(六)
历史上真的有一座以尼科·特兰斯基的名字命名的无线传输电能塔。
沃登克里弗塔,又名特兰斯基塔,原本始建于1901年的春天,地点在联邦东海岸肖勒姆。塔的设计图早在特兰斯基刚刚抵达联邦时就开始绘制了,但在1884年,它还只是涂满铅笔线条的素描草图,直到若干年后,复杂而详细的尺寸计算和负载推演才渐渐为其填充了血肉。
现实中的这座塔可谓普通又不普通。它的设计目的并非发电或者常规信号广播,而是为了验证一个尚未被证实的理论——是否可以利用地球本身的导电特性,在高频激励下形成共振,从而实现全球范围内的能量与信息传输。
再通俗点说,就是将信息、电话通讯、甚至是图片传输至大西洋彼岸的欧洲。
一项放在21世纪半点不出奇的技术,在19世纪末期却难如登天。这时候别说互联网了,连无线电都尚且处于萌芽阶段,工业用电仍然局限在区域配电网,一个小小的工程师却想着如何让电波穿越海洋,实在不切实际。
他果然也没能成功。
银行家为尼科·特兰斯基投资了十五万巨款,工地开挖了近百英尺深的竖井,在海边建造了高约57米的砖塔,其顶部设有直径20米的圆形金属顶盖,乍一看上去简直像是科幻宇宙的造物。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理论根本不可行,他对地壳传播电能的认知完全是错误的,尽管他设想中的浩大工程由于投资人的撤资没能彻底完成,但即便完成了,也会成为时代和科学上的空谈。
2025时,这座饱经风霜、几经修缮的高塔已经成为了热门旅游景点。
而在1884年,它还没有面世。
李维提出这一构想并不是为了重复历史上的错误,他和安全局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造神”,以对抗莱纳·李维乌斯手中的神明骸骨。
神的诞生需要长盛不衰的文明之光,与足以震彻灵魂的情绪共鸣,特兰斯基的高塔刚好可以满足这两点。
他们是在里世界,因此这项不符合科学的、超越时代的、注定失败的计划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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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在前方凸凹不平的小小木桌上摊开了一张半米长的建筑图纸,粗糙的木质纹理衬着那些用精密线条勾勒出的、充满未来感的巨大结构,一种不协调的震撼感油然而生。
旁观这一幕的律师马丁·柯蒂斯和电报主管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他们并非工程师,也听不懂李维与特兰斯基正在谈论些什么,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东西——冰冷的决心与近乎狂妄的野心混合而成的气息,却逐渐填满整个空间。李维复述的据说来自联邦政府的资料,与特兰斯基眼中爆发出的狂热情感,以及那些在他们听来如同天书的词汇,像无形的电流般击穿了这间简陋的临时实验室。
这两个足够聪明的人类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仿佛正站在一个看不见的宏伟门槛边上。历史的洪流滔滔向前,他们脚下是1884年科罗拉多泉的一个平凡的夜晚,而门后是当今人类无法想象的未来图景。
多么荒唐,多么刺激!!
“利用地球本身作为导体,进行能量和信息传输并不一定是空想。”李维说,“普韦布洛的灾难证实了一件事,即地球上的确存在一种强大、原生、可利用的‘电磁’能量。”
这种能量来自里世界。
来自地球的“背面”。
1884年的人类们对此无知无觉,然而仅仅是三十年后,超乎所有人想象的、世界规模的战争爆发在欧亚大陆,上百万人横死沙场,被血肉覆盖的大地寸草不生,有个聪慧美丽的女人趟过刀枪炮火与文明的废墟,一脚跌进了肉眼看不见的兔子洞。
三十年后,人类会慢慢知晓里世界的存在,那是他们足底的星球从未愈合的疮疤。
“这种能量有可能比你设想中的更强大。”
李维继续,“它不仅能传输信息,还可以被引导、被聚集,然后一旦人们能够做到精确控制和定向释放……”
特兰斯基听懂了。他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定格在了厌恶上:“难怪,联邦政府想要武器。”
1884年,原子弹之父还没出生。
“我要用它来救人。”李维指了指小镇的方向,“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么以后呢?”尼科·特兰斯基飞快地追问,“谁来保证它始终被用在正确的地方?”
“那是在一个小镇的居民成功获救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了,特兰斯基先生。”
李维坚持与特兰斯基对视了半天,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但也没有以势压人或催促。过了一会,工程师垂下目光,盯着草图说:“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我猜你听不懂,之前的理论全是你背诵出来的,实际上你根本不了解其中的原理……激发和维持如此庞大的谐振场,需要极其精密的相位控制,单个发射源的能量损耗和相位漂移无法被克服,模型计算显示,它需要……”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李维确实没听懂:“需要什么,特兰斯基先生?”
“需要分布式谐振器。”
特兰斯基自言自语道。
“不能是单一的塔,却也不能是许许多多、遍布整块大陆的塔。”
李维听到这里又想起一件事:“联邦政府会提供最高级别的授权,调用一切所需资源,所以你不担心工程会中途结束。想象一下,特兰斯基先生,在镇外的旷野上,棚屋的顶端耸立起巨大的桅杆,周围雪地里插满你设计的铜桩阵列,当你的机器启动时,天空与地面便连接到了一起,桅杆与云层之间划出白紫色的电弧,犹如倒悬的闪电瀑布……”
“停,别再诱惑我了。我已经看透了,你是彻头彻尾的政客的人,和科学一丁点都不搭边。”
特兰斯基打断他,“但我会帮你的忙,不是为了实现政府的野心,而是为了我自己的野心、以及救下被困在普韦布洛的无辜的人们。”
李维因那句“彻头彻尾的政客的人”露出了笑脸:“当然。”
他此前一直在赶路,都没有功夫休息和打理外表,所以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只剩下灰头土脸与风尘仆仆,很难和好看沾上边。然而眼下他不经意间展露出的笑容,却带着奇妙的真诚与感染力。
工程师瞥了他一眼:“你保证你会用它去救人?”
“我发誓。”李维举起一只手,发自内心地说,“这是我站在这里的唯一目的。”
“那好,听我说,建成这座塔还需要一样别的东西,”尼科·特兰斯基说,“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分布式谐振器。必须得有一个数量庞大的、动态的、分布在西部地区各个角落的相位调节信号,才能支撑起塔的运行。关于这个分布式谐振器,你和你背后的政府有什么想法吗?”
“……文明作骨、情做血肉。”
特兰斯基没听懂:“什么?”
李维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为当下发生的巧合、又或者是命中注定的事而感到一丝震撼:“你有没有考虑过利用人群?活体生物,尤其是聚集的人群,他们的生物电活动说不定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被诱导和同步起来。”
从尼科·特兰斯基的表情能够看出,他确实不曾有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比如?”
李维肯定地回答:“比如情绪共鸣。”
特兰斯基愣住了。
他第一反应是驳斥联邦政府内的科学家异想天开,但是紧接着,灵感宛如风暴一般在他的头脑中炸开了!
“情绪……情绪……假如能够引导的话……不,这对政客来说太简单了,仅仅是在众人面前做个夸夸其谈的演讲,便足以达成目标!”
五十年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证实了他说的话。
“是的,而且我们恰好掌握着相关技术,只要在塔的谐振场范围内,引导人群的情绪和生物能量,将其转化为稳定的相位调节信号,分布式谐振器就达成了。”李维说,“这一部分工作可以交给我,你负责完善塔的设计,并在工程队的帮助下建设至少一座出来,速度越快越好——一旦我们成功了,它将不仅是一个工程奇迹,更是打开一扇通往崭新领域的钥匙,您的名字将作为这扇门的开启者,永远被历史铭记。”
话音落下,实验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作为示波器前身的镜式检流计上、那代表大地脉动的线条,在无声而固执地跳动。
特兰斯基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图纸上塔的轮廓,冰冷的线条在他指尖下,随着人类的体温慢慢变得滚烫。
那是文明与野心交织成的辉光。
“好,成交。”半晌,他下定了决心,这决心就与他对交流电的信心一样顽固,“我的律师会与你们签合同……等等,算了,合同以后再慢慢补也行,建造塔的相关人员和材料什么时候能到账?”
李维转头看向听得目瞪口呆的电报主管。
后者傻乎乎地发呆了半天,伸出手指向自己,茫然问道:“历史书上还有我的事吗?”
第185章 终曲(七)
历史书上不一定有,但历史上一定有,因为它不是由一个两个英杰与伟人构筑的,而是由许许多多个在正确的时代做正确的事的普通个体一笔一笔书写而成的。
电报主管被李维忽悠着去当地招人了。
李维给出了一大堆理由,什么促进就业啦、便于长期留用与维护啦、动静较小不会引起警惕啦、更了解当地情况啦……吧啦吧啦,但事实就是,他根本命令不动里世界的联邦政府,政府是个什么德行懂得都懂,有说服他们参与进来的时间,世界都毁灭了。所以他某种意义上是在拉大旗作虎皮,胆大包天地顶着官方的名义、哄别人去做一件跨时代的事。
他也不算说谎,因为背后确实站着联邦政府——只不过是在另一个时空。
电报主管和律师马丁·柯蒂斯信了。李维行动起来雷厉风行,说起政府的内部流程与机密时条条是道,又将工程的前景描述得天花乱转,他们被脑海中美好畅想所打动,忽略了在时间紧任务重的情况下,不去聘请外来成熟团队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
尼科·特兰斯基也信了。他是个年纪轻轻的工程师,学识丰富,但社会经验尚浅,他用聪明的脑袋瓜注意到了李维身上的不合理之处,然而不幸的是,这颗聪明的脑袋瓜也自动自觉地为李维想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
首先,主管和马丁都信了,李维此人肯定靠谱。
其次,工程图纸是真的,理论也是真的……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尼科·特兰斯基在未来的三十年一想起这件事觉都睡不着。
好在本地人确实好招。19世纪末的西部正值淘金热尾声,土壤中的财富已然被资本家洗得干干净净,大批失意的掘金客、翻山越岭的牛仔、被裁撤的铁路苦力、和一群永远对“下一桶金”抱有幻想的冒险者,像候鸟似地在各个城镇间迁徙,手里却半分钱都拿不出来。
于是,当电报线路里传出“西部荒原上有一项大型工程急招工匠,薪水优厚”的消息时,他们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蜂拥而至。四轮马车与蹒跚的骡队在同一天涌进镇口,招募点前迅速排起了长龙。
几乎就在招募点挂出牌子的第二天,科罗拉多泉以西一片被风侵蚀的、荒凉开阔的高地上,便已人声鼎沸,辽阔的盐沼被圈上警戒桩,旁边是临时搭起的密密麻麻的宿营棚,没有奠基仪式,没有精细的建设标准,李维人生中一次充当建筑队头子,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木箱上,扯着嗓子忙活了一整天,下命令下得喉咙都快冒烟了。
随后,尼科·特兰斯基代替他拿过了指挥棒,铁锹、镐头、与打桩机构成的交响曲便轰然奏响。
近千人如同工蚁般在指定区域涌动,负责地基的队伍分成几班、昼夜轮替,油灯和篝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
打埋地基的深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初具雏形。
这时可能有人要问了,钱从哪来?
雇人要钱,提供吃穿用度要钱,购买地皮要钱,建筑材料和工具要钱,这些都不是小数目。李维打着政府拨款的名义,让众人放心挥霍,但其实联邦政府连这事都不知道,更别提大发善心地提供资金了。
所以钱从哪里来?
答案是从华尔街来。
有钱人在发明用于挣钱的新技术上从来不甘落于人后,1867年,股票报价电报机面世,东部证券交易所的每一次成交都会被打在纸带上,通过电报线路分发到全国两万多个前端终端,只要科罗拉多泉花钱租个线路,李维即使人在西部、也能看到几乎同步的报价。
而自1871年起,一些大型银行就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把东海岸账户里的现金电汇到芝城、丹城乃至任何接入网点的银行柜台。
华尔街的券商也顺应时代地接受 “电报指令加银行汇票” 的托付交易方式。具体来说就是客户先把保证金打到当地银行的对应账户,然后再用约定代码,把指令发给代理经纪人,19世纪末期甚至出现了一种名叫“桶店”的场所,人们避开证券交易所,私下里以订单或期权形式,对当前证券或商品交易所价格进行赌博,最极端的情况下,杠杆比率能够达到100:1,意思是只要存入一块钱现金,就可以购买价值100块钱的股票。
然而由于交易是虚拟的,赌场同样没有实际发放保证金贷款。
赌博的后果不言而喻,因此倾家荡产的人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