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终曲·变曲(九)
活着竟然是这样一种感觉。明明人间的百味与你无关,你却毫无缘由地因着他人的欣悦而振奋,因着他人的苦痛而辗转。
二号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意思起来了。
此前他和这世上的许多人一样,在大部分时间里宛如一个徘徊在机械厂里、按照既定程序运转的空水缸,过着日复一日绵绵无尽的乏味生活,他也曾思考着,这样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体会不到一点欢愉或是深刻的痛苦,唯一存在的情感只有麻木的倦怠,时间缓慢地流逝、衰亡、腐朽,每天早上照镜子时,镜子里倒映出的人都比昨天更臃肿一些。
空虚是生命的脂肪。
二号只有一刻感觉到了快乐,是在他绑架了夜间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并用他来恐吓自己的几个同事时。他深知这么做必然违背了法律与良知,为了达成一个对他来说重逾千斤的目标,他做出了与自己的本性不相符的事,在那一刻,他因着这种人性的矛盾而感受到了直抵灵魂的窃喜。
他的喜悦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可它也确确实实是微小的快乐,足以作为枯燥生活中的一撮难得的调剂。
难怪人类会沉迷作恶。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为了吃到甜美的糖果撒下弥天大谎,假如他们做坏事是为了追求这些快乐,二号甚至觉得他们是可以被原谅的。
智慧生物不是野狗、只要吃饱了饭就老老实实躺在泥土上晒太阳,他们渴望获得幸福,若是在肉眼可见的未来里接触不到这些,追求欢愉的人就会变成叛逆者,节日也将在囚犯的铁锁下诞生。
二号几乎已经成为该理论的信徒了,即使他只做了一次恶,且从没想过再次作恶。然而,里世界的欲望共振体和雪人的死带给了他另一种感觉,在某个瞬间,来自外界的一记重锤敲打在空水缸的边沿,让这样一具笨拙而冰冷的躯壳也回荡起了充满波折的涟漪,通过奇妙的共振,仿佛有一只美丽的鸟儿钻进了水缸空空如也的内部,肆无忌惮地放声歌唱。
人类猝不及防。
“我要怎么做才能再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他问唱着歌的鸟儿。
鸟儿不答,于是人类思索片刻,将目光投向了雪原上的怪物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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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出现的雪人和欲望共振体在自相残杀。”
泰德·哈里森沉着脸说。他是被困在酒馆中的app玩家之一,此前因为在经验不足的情况下组织大伙出去战斗而受了不轻的伤,现在一条手臂被纱布捆着、完全抬不起来。其他人的状态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纷纷一脸颓丧地窝在木桌旁,或是小口小口地抿着劣酒,或是盯着熊熊燃烧的壁炉发呆。
太阳始终没有升起,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脱困,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希望,这种铡刀落下之前的绝望感是极其难以忍受的,足以让最坚定的人失去勇气。
蒂娜正在房间的另一端给自己的三条“狗”喂饭。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现实中的人类还是小镇NPC,出于对沦落到该境地的恐惧,至今没有人敢上前询问,但是无论如何,这三只曾经是人的狗对蒂娜始终满怀爱意、忠心耿耿。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尝试一次。”她端着“狗碗”,头也不抬地说。
“尝试什么?”有人问,“出去送死吗?”
蒂娜:“留在这里也早晚是死。酒吧老板囤积的食物越来越少,我们的人却有这么多,你们难道没想过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与其在物资短缺的时候自相残杀,倒不如趁着还有力量,放开手奋力一搏。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在场的都是烂人,仅剩的东西只有一条烂命,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除了我们自己,根本没有人会关心。”
“……”
无人反驳她,却也无人附和。良久,泰德·哈里森问:“你有什么想法?”
他想说,有人关心,我的老婆儿子在等我回去。
但是没能说出口。
毕竟都用约会app了。
蒂娜放下空了的狗碗,三条“狗”温顺地伏在她脚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她无视了他们,走到吧台前,手指拂过上面的一台崭新的老式留声机:
“我没想到在这个年代就有留声机了……不管怎么说,它给了我灵感,我们可以用它来吸引欲望共振体。”
“用它?放什么?”有人小声嘀咕,“《星条旗永不落》给那些怪物助兴?”
“当然是放欲望,白痴。”蒂娜翻了个白眼,“我养狗都不养这么蠢的。”
在当事人暴怒之前,她紧接着说,“欲望共振体靠什么存在?靠什么壮大?我以为你们都已经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是因为我们,我们的欲望,我们畸形的爱,我们心里那些见不得光、或者见得了光却求而不得的念头,以及在午夜梦回时才会出现的悔恨。”
正在思念妻子的泰德哑口无言。他按了下宛如被人打了一巴掌的火辣辣的脸颊,憋着情绪问:“然后呢?”
蒂娜拍了拍留声机:“然后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把这些‘欲望’、‘悔恨’和‘爱’,一句句念出来,录进去,让这台老古董循环播放,外面的怪物,我指的是欲望共振体,它们会像嗅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被‘同类’吸引出来。我们是打不过它们,不过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雪地里不只有一种怪物。”
泰德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你想引它们混战?”
目前的情况是,尽管雪人对欲望共振体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双方却并没有立刻打起来,欲望共振体背后的指挥者选择了迂回作战,再通俗点说,就是让欲望共振体藏到暗处,找机会偷袭。
按照这个速度和从怪物的种群数量来看,它们决出胜负得等到猴年马月。
人类等不起。
蒂娜的想法是对的,计划也有一定的可行性,问题在于……录下自己的“欲望”、“悔恨”、和“爱”?
这可不是在教堂的忏悔室单间里面!
酒馆里一片死寂,只有壁炉的噼啪声和三条“狗”不安的喘息。人们坐立不安地互相对视着,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承认其背后的想法却让人有种强烈的羞耻感。
更何况很多人根本没思考过自身的动机。他们就只是做了。
然而一想到外面游荡的恐怖怪物们,想到日渐减少的食物储备,一种绝望下的扭曲勇气逐渐开始滋生。
“真的有用吗?”有人小声问。
“不知道。”蒂娜坦诚得近乎残酷,“但这是我们唯一能远程影响它们的方式,它们自相残杀,我们就给它们添把火,让它们杀得更狠些。或者你们有谁想代替留声机,亲自去做诱饵?”
算了,那还是算了。
问话的人缩了回去,泰德挣扎着站直身体,努力让声音显得坚定:“是个好办法。不过就算它们聚集起来、发生混战,我们依然不是对手,它们太强了,强到我们连靠近都做不到,我们需要能远距离制造大范围杀伤的东西。我记得酒吧老板说过,小镇西边的邮局里有几桶给老式蒸汽锅炉用的引火油,我们趁乱放火,总比用刀砍、用那点可怜技能去送死强。”
蒂娜笑了笑,说道:“好主意。”
其他人的看法却不尽相同:
“邮局离得太远了!去到那等同于送死……”
“万一那油桶早就漏光了,或者根本点不着呢?”
“狗屁的好主意,录那些东西会不会反而催生出更可怕的怪物?”
“我不想离开酒馆……谁来救救我……”
七嘴八舌的争论和抱怨持续了一小会,仿佛困兽最后的嘶鸣,但绝望到底碾碎了人类无谓的自尊,最终,一种近乎悲壮的共识在沉默中形成了。
新的、不知是否能成功的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
泰德率先走到留声机前,按下录音按钮。
“丽萨。”他低声呼唤妻子的名字,“我想你了,我爱你,请相信我真的爱你,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背叛了我们的婚姻,去年三月,我们大吵了一架,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于是下载了一个约会app,上传了自己的照片,隐瞒了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实,从此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说了大概一两分钟的话,然后蒂娜打断了他:“好了,不要太长,公平起见,人人有份,下一个是谁?”
……
最后一个人录完的时候,酒馆里的每个人都出了一身汗,比炉火的取暖效果还好。
泰德没有浪费时间,开始用仅剩的完好手臂清点物资,再和蒂娜一起安排人手:“去邮局的至少要四个人,其中两个负责搬运油桶,另外两个负责警戒和掩护。第二支队伍需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留声机,也是最好有四个人,便于互相照应。剩下的人负责接应这两支队伍……我带人去邮局,你找地方放留声机?”
蒂娜点头:“可以。你再多带点人,我这边和我的狗、再加上一个人就够了。”
泰德嘴角一抽,颔首同意了。他匆匆忙忙地点了人,检查好简陋的装备,只停顿了一小下,便推开酒馆的沉重木门,迎着阴冷刺骨、混合着血腥与尘埃的风,走入了无尽的黑夜。
蒂娜则小心地提起老式留声机。它的发条转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里面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唱戏似地念:
“我想回家,爱你,对不起。”
第188章 终曲(十)
十天转瞬即逝。
今日李维起了个大早,因为他昨天晚上翻来覆去、半宿没睡,心情实在是太激动了——里世界第一座特兰斯基塔快要建成了!考虑到现实中的这座塔是个毫无实际作用的旅游景点,说里世界的塔是唯一一座真正完工的特兰斯基塔也不为过。
没人想到它能完工得这么快。
塞恩是科罗拉多泉本地的一名报社记者,他从李维走出火车站的那天起就开始关注这件事的动向,每天清晨,他都会前往工地、一待就是一整天,可以说他见证了平地起高楼的详细过程,特兰斯基塔的一砖一瓦皆是在他的注目中垒砌而成的。他在报纸上写到:
【本报记者撰写这篇文章的速度,不及‘特兰斯基塔’的建成速度。
十三天前,这里还是一片平坦的盐碱地,如今,地平线上却矗立起了一根高耸入云的砖塔,就仿佛上帝在地表安置的天线。这便是特兰斯基塔,它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其创造者,尼科·特兰斯基。此人是一名来自欧洲的机械工程师,今年年初才刚抵达联邦,众人皆说,他的脑子里装着一些堪称古怪的奇思妙想,之所以称之为‘古怪’,是因为常人无法领会其中的精妙之处、误把天才的只言片语当成了疯癫者的胡话——倘若不是一位名叫拉克·李的先生专门赶到科罗拉多泉与之见面,这样的误会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李先生是来自东海岸的金融家,两个星期前,他孤身一人走下火车,直言要见尼科·特兰斯基。两人一见如故,特兰斯基原本是个不善社交的人,往日都将待客的工作交给他的律师,马丁·柯蒂斯,但是这一次,他与李先生相谈甚欢,李先生决定全力支持特兰斯基建造塔,后者也保证不会辜负这份信任,二人一拍即合,遂有今日之伟业。
跨越山脉、沙漠与海洋,不靠电线,不靠驿站,不靠铁路,将光与声音传往极远之地。这是特兰斯基塔准备实现的目标。
建设期间,数百名工人二十四小时轮班,建筑材料从各地火车站昼夜运抵,工地上的蒸汽锤与铆钉枪响彻天际,宛如进入了一场由机械构筑的梦境。午夜时分,营地灯火通明,人们在空地上围炉而坐,讨论塔顶是否真的可以呼唤神明。
这样一项复杂庞大的工程,仅仅用十余天便完成了主体结构,每一天清晨,当笔者赶到现场时,塔的高度都与记忆中有所不同,即便是以创世伟力著称的神明,目睹此等人造的奇迹,也必将为之驻足并发出由衷的赞叹。
此刻,特兰斯基塔那高耸入云的塔尖,正静静地刺破科罗拉多泉黎明的薄雾。它不仅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个象征,一个宣告——19世纪的帷幕正在缓缓落下,而即将到来的20世纪,注定会是人类文明如群星般闪耀的时代。本报将持续关注特兰斯基塔的最终调试与那激动人心的首次实验,特兰斯基先生和李先生也曾表示,欢迎每一个人前往现场旁观这开启新世纪曙光的一幕。】
塞恩的报纸免费为特兰斯基塔提供了宣传,完工当日,从全国各地前往科罗拉多泉的人挤满了火车车厢,连东海岸的人都或是通过电报、或是因着在华尔街鼓动风云的“李氏金融大亨”的动向而注意到了这座塔。
李维原本不想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担心联邦政府和一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资本家中途插手。但既然塔从开始建到完工只花了十多天,那所谓的“中途”也就不存在了……
特兰斯基察觉到了李维心中的隐忧。
工程竣工的那天,他问了一个李维意想不到的问题:
“其实你的真名是拉克·李维吧?通缉令上的人就是你,所以你才担心政府对我们动手。”
李维:“……”
怎么还有通缉令的事啊!!虽然他自我介绍的时候不说真名,的确是怕别人因为通缉令而对他有偏见。
但他低估了NPC们的智慧。尼科·特兰斯基和律师马丁·柯蒂斯早就在调查他身份的过程中猜到了他是谁,还替他脑补了一场大戏:
“你是在联邦政府的政治斗争中被诬陷的行动人员?毕竟正常情况下怎么会有人能干出诈骗一万多人这么离谱的事情呢,肯定是哪个傻瓜跨州执法官编造出来的,他们不愿意浪费人力物力营救那些被困在普韦布洛的移民、牛仔、与罪犯后代,你只好想方设法地瞒着联邦独自完成救援任务……”
李维:“……”
哪怕在这个电影还没诞生的时代,人们的想象力也如此丰富吗?
他无言以对地沉默片刻,放弃了解释,无视本地NPC写满“我们都懂”单词的眼神,转而说起正事:“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始进行最后一步工作?”
最后一步工作就是“点燃”塔。
律师马丁·柯蒂斯给他们的行动起了个名字,叫做——“白昼长歌”。
因为普韦布洛陷入了永恒的黑夜,科罗拉多泉的日出也越来越晚。19世纪神学的余晖尚存,神秘与科学的界限尚且不那么分明,人们并不质疑这样违反自然规律的现象为什么存在,只坚信塔的光辉必然会像一柄尖锥般刺穿长夜。
“就在今天。”尼科·特兰斯基说道,“太阳一落山,我就去启动谐振场。到时所有人都会聚集到塔底,你需要想办法操纵我们计划中的‘分布式谐振器’——即人们的情绪。”
李维点头:“没问题。”
“你做好准备了?”
“是的。”李维笑了笑,“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计划失败,他再也不可能找到第二个战胜莱纳·李维乌斯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