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枪走过去,踹了“山包”一脚。
“是狼!妈的。”他朝尸体吐了口唾沫,又抬起枪口对尸体开了一枪,“是狼!死透了!我就说不死人的传说是假的,这他妈又不是在里世界!”
嘿,这可难说。
李维靠近看了看野狼的尸体。
的确是狼。
雇佣兵2号彻底放松了,问李维:“我没说错吧?……话说你之前的两枪打得真准,正中要害,平时是枪械爱好者?不想回答就算了。走吧,回去了,他们该等急了。”
“稍等一下。”
李维将手电筒交给队友,蹲在地上拢了一捧沙子,把沙子和野狼新鲜热乎的血搅在一起。
雇佣兵2号:“……这是你的个人爱好?”
“不是。”李维说,“你看这像石油吗?”
“像个屁。”雇佣兵2号说,“像我家猫吃坏肚子时拉的屎混了猫砂。”
“哦,是吗?”李维站起身,抢回手电筒,“你拿着这坨屎,去问问那个贝都因人,在他眼里这东西是不是黑沙。”
自作自受的雇佣兵2号:“……那你呢?你要去做什么?”
李维肃然回答:“我想通了一些事,现在要去拯救我深陷敌营的爱人,顺便解决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
“你们不是恋人未满吗?而且解决萨米尔只是顺带工作???等一会——你究竟是谁?”
李维转过身,背对雇佣兵2号摆了摆手,闷声说道:
“名字不重要,但比起通缉犯,我宁愿听你们叫我清道夫。”
他走了,留下雇佣兵2号呆立一会,一锤脑袋说道:“清道夫……里世界指定清道夫!该死,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第83章 不就是神仆吗(十九)
雇佣兵2号将“猫砂”和李维的消息带回到众人之间。
贝都因工程师果然如李维猜测的那样,将狼血和沙子的混合物当成了石油状粘稠液体的黑沙,即使雇佣兵2号晃着他的脑袋逼他承认这只是堆“猫屎”,工程师仍然不肯改口。
另一方面,“清道夫”的出现也让大家议论纷纷,主要讨论的内容是——里世界在哪呢?咱也没看到啊?
只能说人们目前为止对里世界的认识还是很局限的,总觉得要突然发生点大事才能“进入”里世界,而且里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必定有着很大的差别,就像突然从现代社会穿越到中世纪一样。
如果李维在场,只会表示“nonono”。
但他不在,因此人们讨论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李维肯定是来中东度蜜月的途中遇到了意外事件,顺手拯救了世界,否则他就不是联邦的里世界清道夫,而是联合国的里世界清道夫了!
呃……也行吧。
李维的身份在一些人眼中变得越发玄奇,他本人却很质朴地忙着赶路,这里离前线已经非常近了,远处升腾起的黑烟即使在夜色下也清晰可见,空气里弥漫着农村烧荒的味道,但显然要比烧荒危险得多。
在此,找人变成了一个技术活,李维没法一边大喊德莱顿的名字一边四处问人,事实上,他连探头都做不到,因为有狙击手趴在屋顶制高点上“点人”,交战的另一方利用无人机引导炮击进行反击,现在是凌晨,太阳公公都下班了,可见大家的战斗欲望是真的很强烈。
“我想开挂。”李维趴在土坑里用商量的语气对黑蜡烛说,“祭品先赊着,行不行?”
“不行。”黑蜡烛回答,“不是赊账的问题,是那个无脸的女人正在看着你。”
李维猛地回过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没看到任何人影。
“你确定?”
“我骗你做什么?总之你先低调点,她可能觉得我作为异端入侵她的地盘了。”
李维只得又在土坑里蹲了将近半个小时,感觉每分每秒都很煎熬。当一枚燃烧弹点燃十米外的窗帘和木门时,他实在按捺不住,摘下脸上的护目镜,伪装成了难民,靠脸混进了鬼知道是哪一方的推进队伍。
一般人干不出来这事。
“你越来越疯狂了。”黑蜡烛精神奋发地说,“不考虑顺道杀几个人吗?”
“闭嘴吧,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而战。”
战争是一个奇特的三位一体的构造,首先,它本质上是原始的暴力,应被视为一种盲目的自然冲动;其次,它充满了概率与偶然,使其成为灵魂的某种自由活动的具现;最后,它作为政治工具的从属工具,又归属于了纯粹的理性。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对外扭曲事实,强加了一些历史民族荣誉感和利益纠纷,将自己塑造成了绿洲上的英雄,但只要是对他手上戴着的一大串金子有印象的人,就不会相信这套话。
贝都因人作为被攻击的一方,在这场战争里或许是无辜的,不过起初,他们同样也想得到黑沙。
因此没有任何崇高的、值得为之牺牲的理由,当人们分析战场时,自以为了解其本质,可是当交战双方英勇地捐躯时,谁又能去了解他们呢?
李维低声说:“我不想成为战争的胜利者。”
这是一场不该存在的战争。
他褪下面罩,逮到一个落单的士兵,按住对方的肩膀问道:“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在哪?”
对方本来举起枪试图扣动扳机,但在看清李维的一霎那手指忽地僵住了,仿佛感到了莫名的震慑,这种震慑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吸引和敬畏……犹如面对某种超越理解的存在。
“啊……”黑蜡烛心想,“当我们讨论圣妓时,往往更加注意下流的那一部分,却忘了他们名义上也被称作神的仆人。”
现在,神的仆人要开始他的布道了。
士兵听话地指了一个方向,李维说:“带我去见他。”
“可是……”
“没有可是,你在前面带路。”
他们走出掩体,来到硝烟弥漫的街道上,看上去并不像是得到了哪些至高神明的启示——带路的士兵手无寸铁,脸上充满了迷茫,穿着灰突突的迷彩服、端着冲锋枪的李维跟在他身后,手腕上缠着的磨损的绷带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一条尾巴。
少许朦胧的天光照耀着这两个人,勉强算是增添了几分神圣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比起举行祭祀或是进行一些原始的性活动,倒更像是要枪决战俘。
“喂,你们两个这是……”
房屋里的军官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在看到李维后声音却一下子沉寂下去。李维把头盔也摘了下来,扔到一旁,站在平坦的空地上说道:
“我要去找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你们谁想跟我来?”
犹豫、困惑、渴望……你能在这黎明降临时分感受到种种情绪,半晌,之前出声暴露位置的军官表现出一副无畏的样子,大大咧咧地站了出来,威胁说:
“我要把你撕成碎片。”
话是这么讲,他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连枪柄都没抬起来。
随着有人带头,越来越多的人从战壕中走出来,对眼前发生的事感到不解的同时,又有种莫名的兴奋。他们排成一条整齐的队列,沿着火光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如同东方古代受到法术驱使的死者、要在赶尸人的带领下魂归故里,这一幕太过离奇,以至于很多人清醒之后都忘得一干二净,或者单纯地将其当成了一场梦境。
渐渐的,连战场边缘都受到了影响。德莱顿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时,正在数公里外的一栋屋檐下对着电脑编写他的“战场日记”敷衍看守,顺带凭借他高超的谈判技巧问出了A3往哪个方向跑。
然而他被看得严严实实,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没法凭空飞出去逮人,这让他分外暴躁,上到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下到空中飞过的无人机都被他用超出守卫理解能力的比喻讽刺了个遍,只有托布幸免于难。
但托布也没能睡好觉。
战场上的枪炮声把它吓得紧贴着德莱顿的腿吠叫了一晚上,德莱顿习惯性地安抚它,每一次都卓有成效,然而今天早上,托布又一次快速地甩动着尾巴向外大叫,德莱顿抚摸它的脑袋、劝它安静时,托布却没有听话,而是不管不顾地跑出了房门。
“托布!”
德莱顿惊得心脏狂跳,来不及征得守卫的同意,就那么顶着枪口跟了上去……他没有挨子弹,而是撞到了阳光,残破的废墟上躺着几朵沙漠雏菊和马齿苋,灰绿色的植物茎叶随着晨风摇摆。他此时才意识到,枪声已经停下来了,几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本来负责看守这片地方,但他们现在全都望着同一个方向,犹如祷告。
于是德莱顿也望向那个方向。
起初他没敢辨认。晨光熹微,空气里的火药味还没散尽,几乎所有人都是困倦又麻木的表情,他们的衣服和灰尘融到一起了,伤口也不分明,远远看去像一群灰色的石雕,风一吹就会散成沙砾,德莱顿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出他们属于哪个阵营,每张面孔之间又有什么分别。
紧接着,德莱顿察觉到有人在笑。一辆黄褐色的货车停在石头垒砌的平台上,有人抱枪站在车厢旁,和其他人一样,也是灰扑扑的。他头发里夹着尘土,脸上和身上沾着褐色的血迹,隔着老远就能让人想象到那种迎面扑来的灰尘的味道,但他面颊红润、笑意盎然、眼睛写满了直观的爱,简直如同在寡淡无味的生命里刮过的一场无从想象的飓风。
“德莱顿!”
李维抱着拼命摇尾巴的托布,含笑向他招了招手。
德莱顿忘记了响应,也忘记了呼吸。
他能体悟其他人的感受,理解他们为什么乖乖跟在李维身后。这不能称之为欲望,而是对生命和生活的欲求,想想看,你站在一辆极速通往死亡的列车上,靠着所谓的荣耀与胜利麻痹自己,然后突然之间,你看到车窗前有一个明媚的年轻人,就仿佛所谓的神迹,你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脱离残酷的现状、融进那种平和美丽的生活……这样假使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时,也会等同地照耀在你身上。
“德莱顿!”
李维又叫了一声,见德莱顿仍然没反应,只好走过来换了种称呼:“威廉。我一直在找你,还好我找到了。”
爱也是欲求。你渴望借由另一个人体会某种从未接触过的生活,让自己的灵魂通过体悟而趋于完整,又因为你是如此地热爱这个人所带给你的一切,你无法忍受任何可能会降临在对方头上的、将要剥夺他光华的磨难。
即,我希望你能永远幸福、平安、快乐。
无论未来将要如何发展,至少此时此刻,德莱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伸手在裤子的口袋里掏了掏,拿出那个雕刻得有些粗糙的黄铜扣件,交到李维手上。
上面有李维的名字。
他想说点什么,但周围陌生人的注视与母语让他感到一丝紧张——或许还有羞涩。
于是他只是在李维伸手接过黄铜扣件时,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轻轻说了一声:“Je t’aime.”
第84章 不就是圣妓吗(二十)
这回轮到李维反应半天了。他会法语,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够熟练运用的第二语言,更何况Je t’aime是基础到不能再基础的短句。
然而过了一会,他出乎德莱顿预料,既不高兴也不尴尬地恍然说道:“哦,我差点忘了你被诅咒影响了。”
等会……?
德莱顿脱口而出说道:“这和诅咒有什么关系?”
李维很自然地将德莱顿递给他的项链挂到脖子上,然后耐心地解释说:“你现在有清醒一点吗?我觉得以你的意志力应该能抵抗一下(德莱顿:?),总之能听懂我说的话就行了,我们目前是在一个里世界当中,这个里世界……”
他看看周围,见没人打算扑上来绑架他,就继续说:“……的特点是任何了解黑沙并且想要得到它的人,都会越陷越深。一开始我看到A3给我的照片——就是一个贝都因人死在奇迹花园的那张图,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在石油上面撒了金箔,我还想过这里的黑手党挺有艺术细胞的。
“后来我亲眼见到了尸体,依然没有察觉到明显的异常,不过因为A3和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讳莫如深的态度,我怀疑尸体可能哪里有问题,直到……”
德莱顿为了证明他神志清醒,抢答道:“直到守卫进入停尸房,与你产生冲突。”
“是的。他进入停尸房,与我产生冲突,我们争斗的过程中,尸体复活了。”李维说,“由于这个巧合,我以为黑沙和不死人确有其事,直到前段时间我才想到,如果当时出现那一幕是因为守卫不知从哪听说了黑沙的秘密呢?要是只有我一个人,也许尸体永远也不会变成僵尸。”
他的这段话进展太快,德莱顿卡了一下,慢吞吞地问:“你的意思是,只有知道黑沙存在的人、才会激活某种‘特性’?”
李维纠正他:“不是‘特性’,是想象!我怀疑这是一场盛大的集体幻觉,相信黑沙的人如同迷信者,将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个孤立的偶然事件当成它存在的证据,里世界出现后,他们在幻觉中越陷越深,同时对外‘传教’,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其中……但是真实情况是,神不存在,黑沙也不存在。”
德莱顿欲言又止,但李维没给他机会:
“再具体点解释,我们先假设一个前提: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当年在沙漠里什么都没遇到。毕竟那时里世界尚未出现,没有所谓的日光下的白骆驼,没有那场杀死骆驼、分尸神明的黑沙会议——他们侥幸从沙暴中活了下来,却被狂暴的大自然吓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