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见深翻身,干脆到窗台上坐着,靠着窗沿说:“薄荷味的,像果冻的海。”
“薄荷味的、果冻……”闻杨拨响三弦,“这个调式?”
金属弦震颤的余韵里,许见深闭上眼睛,想到白天在民俗村的见闻,轻轻哼出一段旋律。
潮湿的调子像是裹上了海风,咸咸涩涩的。
闻杨刮过琴弦,细细品了两遍,才抬头说:“很好听。”
许见深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随便哼的,你当没听到。”
“可是真的很好听。”闻杨重复道,“再哼一遍吧。”
现在移窗已经拉到最大,闻杨也坐上了窗台,两个人紧挨着,以至于许见深能非常近距离地看到,对方真诚渴求的表情。
没办法,许见深又喝了一口酒,大声重复一遍。
于是闻杨就着这个曲调,补了几个低音和弦,即兴填好几句词,清唱出来。
“当船桨敲打海礁,
篝火燃烧无名的调,
你带我收集
渔网中藏匿的歌曲。”
木吉他声混着雨声,让许见深想起傍晚时村民们围着篝火跳舞,拿晒盐的木耙敲打石头铁器伴奏,合唱的声音嘹亮而优美。
他跟着闻杨的和弦,继续唱:
“你眼中
是未驯服的潮汐,
你想采
渔火作诗韵,
你赤脚
踩进海里
那是泛音。”
闻杨忽然来了灵感,他抱着吉他,跳下窗台,将酒一饮而尽。
散落在古村落的音节被他快速重组,跟上次大合唱时那样即兴自由。
“我是搁浅的鱼
靠近你
远离你
亲吻你
再怪作潮汐”
副歌的词情感浓烈,像是在对谁告白。
许见深有些吃惊,看向闻杨,对方眼神纯澈,像只是在唱那些村民。
“怎么了?”闻杨问。
“没事。”许见深将情绪留在歌词里,他的拇指擦过按和弦的手,在最高品处轻点:“加个泛音吧,会更衬歌词。”
黑暗放大触感,闻杨的手指抖了一下,声音发涩:“好。”
说完,他按响泛音。
清脆的一声,结束今天的创作。
此时,断电的村落亮起星星点点。不知谁家点燃了备用的灯,隐约传来用铁器和木耙敲打的节奏。
“你听听,他们像不像在续写?”许见深眼睛发亮,指着阳台外面。
更多窗户亮起灯,此起彼伏的音乐穿透雨幕。
闻杨跟他并排站着,看向远处,没头没尾地说:“你明明很擅长的。”
这是在回应他们在Livehouse里,许见深说的,“不擅长别的”。闻杨认真地看着许见深的眼睛,再次重复道:“比太多人都擅长。”
大风席卷着海水,发出排浪声。
许见深沉默着,笑容在脸上渐渐凝固。
“你的《磁暴》我听过很多遍。”闻杨忽然提起看似毫不相关的话题,这让许见深少见地慌张起来。
“不是我的,是陆——”许见深忙摆手,某个名字到嘴边又不想说,便吞下又重复一遍,“不是我的。”
“但没有人规定,一首歌是只属于歌手的。”闻杨直接点出他不想提的名字,“陆非晚是演唱者,而你参与了编曲、混音和制作,付出了创作灵感和心血,版权页上曾经有你的署名,为什么不能是‘你’的歌?”
许见深看着远处,一时语塞。
“混音师许见深,”闻杨身上有海盐般的香气,他撑在窗台上,跟对面说,“明明拥有很多首自己的歌。”
许见深强扯了下嘴角,说:“谢谢你能这么想。”
“事实如此。”闻杨有些不满。
两个人离得好近,能看清彼此眼底的落寞与不甘心。
可能是黑夜让人头脑不清醒,抑或是酒精放大了感官,闻杨决定问出换做是从前一定不会开口的问题:“其实我一直想问……”
许见深像是有读心术,自嘲地耸了耸肩说:“想问,我跟陆非晚的事?”
猛然说出这个名字,许见深还是觉得不自在,但也没想象中那么难堪。
“嗯。”见他这么直白,闻杨反倒不好意思,“你那时候为什么帮他做专辑?”
很多情侣在不愉快分手后,都会选择性分割共同好友。论亲疏远近,闻杨显然跟陆非晚更熟,许见深担心说太多了,自己会失去闻杨这个刚熟悉不久的“朋友”。
想来闻杨还不知道自己跟陆非晚已经分开,八卦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许见深没发散问题,就事论事,三言两语讲完自己跟陆非晚第一次见面。
与从前不同的是,这次他没带任何感情滤镜,也是今天他才发现,那段被他视为多年珍宝的初雪回忆,脱离滤镜后,其实也不过灰蒙蒙一段。
故事不长,只是因为主讲人经历了物是人非,讲述起来比较痛苦。
听者看起来比当事人还痛苦,但闻杨强笑着说:“还挺浪漫的。”
许见深没有发表评价,闻杨低着头,手中攥紧刚记录好的曲谱:“所以,你是喜欢他给你弹吉他的样子?”
许见深觉得这孩子抓重点的技术过于清奇,摇头道:“也不是。”
闻杨不死心似的追问:“那是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许见深认真想了很久,“可能,因为那天雪很大。”
屋外风声呼啸,屋内祥和温暖。
闻杨叹了口气,收起吉他,说:“可是今天风也很大。”
许见深也低下头,双手插进兜里,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苦笑道:“是啊,有点太大了。”
闻杨手指渐渐收紧,酒精涌上他的头脑,让耳尖在暮色中充血。他闭上眼,破釜沉舟似的,忽然抓住许见深的手腕。
许见深的酒量比闻杨好太多,现在只是觉得有一点晕,因此格外清楚手上的触感是来自谁。
闻杨眼神迷蒙,脸色有些红,他顺着许见深的手,一路向上抚摸,来到手臂,再到肩膀,最后停留在脸颊旁。
许见深生平头一次心跳这么快,快到他忘记甚至忘记制止,也来不及思考这是什么意思。
闻杨用指腹蹭他的唇边,像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闻杨。”许见深被摸得微微一颤,“你还醒着么?”
闻杨眼睛里半点清明神色都没了,他坐在窗台上摇摇欲坠,许见深不得不拿开他的手,将他胳膊放在肩上,扶着他。
闻杨似是对此不满,很不配合,又用空闲的手重新覆在许见深的嘴巴上。
万籁俱寂间,许见深听到闻杨在嘟囔什么。
“大点声。”许见深给醉鬼下指令。
闻杨一令一动地说:“许见深,你好烫。”
许见深头疼地捂住他嘴巴,从窗台翻过去,扶着他往屋里走:“好了,不许再说了。”
刚走到闻杨的房间门口,许见深忽然感受到自己手心有些濡湿。
温暖的,潮湿的,带着轻微磨砂似的触感。
像是……舌头在添他?
许见深被自己的猜测吓一跳,赶紧放下手,将闻杨的脑袋扶正,想确认他是否为始作俑者。
然而闻杨的眼睛和嘴巴都已经紧闭,问不出任何话。
许见深头疼地把他摆到房门上靠着,从他口袋里掏出房卡,刷好,再扶他到门口的椅子上坐好,拍拍他的脸。
闻杨缓缓睁开眼,歪了下脑袋:“天亮了吗?”
“是开灯了。”许见深无奈地说,“你一个人可以睡觉吗?”
闻杨没听懂,眨了下眼睛。
“不是,”许见深自知说错话,“我意思是,你自己能不能照顾自己。”
闻杨这才站起来,为了证明自己可以,还高高举起手,在头顶上挥了两下:“可以。”
“……算了。”许见深把他的手摁住,放他背后抓好,“别乱动。”
闻杨喝醉时很乖,乖到就算许见深替他脱外套也没有挣扎,和平时张扬不羁的形象出入甚大。
许见深很礼貌地只替他换了外衣,再把人扶到床边坐好。可是醉酒的年轻人实在沉重,许见深没来得及给他放倒,就被他带着,也一起倒在床上。
许见深还保持着扶人的动作,肩上搭着闻杨的肩膀,面前是近在咫尺的脸。年轻人白得发光,嘴唇因为太干中间出现一条缝,眼皮微微颤抖着。
二人都是呼吸灼热,心跳过快。
许见深清了清嗓,迅速翻身起来,准备离开。
“许见深。”闻杨忽然叫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