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闻杨可以用指尖在琴键上跳出令人晕眩的音符,二十一岁的闻杨却只能抱着吉他弹简单的和弦。
“怎么伤到的?”许见深只是看一眼都觉得疼。
“比赛那会儿,出了点事情。”闻杨说。
闻杨口中的“比赛”,许见深也听说过。国际KAP钢琴大赛*,无数演奏家梦寐以求的舞台,也是闻岭那位亡妻一举成名的地方。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闻杨会像她一样,在成年礼前拿下金光灿灿的奖杯,复刻她所有荣光,得到闻家的偏爱。
赛前一天,他在纽约的房子里练琴。次日要演出的曲目难度系数极高,既考验手法,更考验情感。当他还沉浸在演奏中时,吊灯忽然坠落,不偏不倚地砸到钢琴上。
房子一共两层打通,层高高于寻常,吊灯又是厚重的木质,闻杨下意识冲向旁边。然而灯体巨大,闻杨跑得还是太晚,眼看就要砸下来,他被凳子绊住,跌倒在地。
哗地一声,吊灯摔得粉碎,水晶碎片割破闻杨的手背,鲜血顿时染红了地面。
闻杨因为疼痛晕厥,直到一刻钟后,才有管家将他送去医院。医生面对并不乐观的检查报告,告诉他骨头和筋脉都受到非常严重的损伤,要做好今后也许会无法抓握的准备。
听到这些后想了什么,闻杨已经记不清了,大约是大脑总会屏蔽过于痛苦的事。在他的记忆中,自己像个面目模糊的提线人偶,被医生牵着缝针、消炎、固定,等等。
三天后,唐芷荷也赶到纽约。她哭得满面泪光,一个劲儿地在病床前说自己命苦,还不如当初不要坚持生孩子。
闻杨觉得这是实话,因为在听到医生说再也不能弹琴的时候,他也想过,要是不出生就好了。
如果没有出生,唐芷荷大概会有更自由的人生,不必为了孩子去争那些看不到头的东西。
闻杨的手已经被裹得像木乃伊,他举起它,碰了碰唐芷荷的头发,可是没有任何触感传来。
在美国的治疗持续了一个月,在神经触觉渐渐恢复一些、骨头不再移位后,闻杨被转移到国内的医院,又开始做漫长的康复训练。幸运的是,日常抓握能力还在,只是再无法做从前练琴时那样高强度的手指活动。
彻底出院那天,没有人来接闻杨,他给家里的司机打电话,自己坐车回家。回去的时机不太巧,他听到闻岭和唐芷荷在争吵。
闻岭觉得之前在闻杨身上投入了太多心血,可是准钢琴家居然差点残疾,连早就谈好的学校也因为他的身体收回录取,简直是弥天大辱。唐芷荷心寒更愤怒,质问他到底是在介意打水漂的心血,还是在惋惜没能复刻成功的白月光的奖杯。
大约是某个关键词踩到闻岭的逆鳞,他勃然大怒,掀翻桌子,摔碎茶杯,忽然卡住唐芷荷的脖子。闻杨赶紧进屋,拉开闻岭,气汹汹地挡在唐芷荷面前。
“废物。”
这是闻岭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唐芷荷跪在地上,精致的盘发散落在肩,桃花眼哭得红肿。闻杨把她扶起来坐好,二人相视望了很久后,闻杨终于开口,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告诉她,自己会重新“有用”。
地狱般的复健过程被闻杨用几句话带过,他只是平淡地做最终解释,说自己需要“有用”,才能在闻家生存。
于是他放弃演奏,转而去考声乐,直到一年多后手指恢复活动,才开始断断续续地利用乐器作曲,但也只能弹简单的指法,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活动。
许见深唏嘘不已,他很难想象一个众星拱月的演奏家得知再也没法弹琴时会有多崩溃,更没想到闻家残忍地将孩子视作代替逝者的棋子。
闻杨在岛台上靠着,许见深隔着衣服,用手臂托起那只微微肿胀的手,问:“很疼吧?”
“还好。”闻杨实话说,“就是阴雨天会有点。”
许见深第一次仔细看他的手,这么近的距离,能看到手臂上淡淡的疤。
阴雨天,又在风暴里受了伤,一定加重了。
这么想着,许见深再次强调:“明天去医院,我们一起。”
闻杨这次终于不再推拒,而是向前走一步,用完好的手撑在许见深脸边:“是在担心我吗。”
许见深不明白这是什么怪问题:“嗯。”
闻杨的眼神极具侵略性,他上下打量着许见深的脸,刨根问底:“为什么?”
“……”许见深忽然意识到,自己无法回答他。
为什么担心呢?
他好像也说不出缘由,就是会担心而已。
许见深伸出食指,戳在闻杨的心口处,四两拨千斤将他的身体推远,又因为他仰起头,二人的距离反而没变:“那你呢?”
许见深勾起唇角,看着他问:“为什么会来岛上?”
意想不到的问话,让闻杨愣了半秒。他看向许见深眼底,试图从中读出情绪。
可惜许老板宠辱不惊,解读失败。闻杨低下头,半自嘲半玩笑的说:“因为你啊。”
他重新抬眼,将红肿的手搭在许见深的肩旁:“很难猜吗?”
【作者有话说】
直球直球!就要直球!
*钢琴比赛是我编的
第43章 我怀疑你有很多秘密
听到这个答案,许见深的笑容立刻收回去,他怕弄伤闻杨的手,所以一动不敢动。
闻杨见状反而笑了:“这么害怕吗。”
许见深在生意场摸爬滚打,哪能因为这种事怕,他不甘示弱地回望:“还是,别开这种玩笑吧。”
“没开玩笑。”闻杨的神色只认真一瞬,见许见深一副吃惊的样子,很快恢复混不吝似的笑,“怎么这个表情?”
许见深长了张嘴巴,没能说出话。
闻杨垂下眼,耸了耸肩膀:“算了。”
许见深抬眼看他,闻杨自认已经调动巨大的自制力,再这样忍下去不一定会出什么事,可他居然还是违背人性地忍住了,因此想要一些奖励也不算过分。
“我可以拿你一样东西吗?”闻杨伸出手,问。
许见深用了别人的浴室,本身也是打算给点报仇的,可他刚洗完澡出来,浑身上下没有一样值钱的,一时没想通能拿什么给闻杨。
闻杨无所谓地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用的。”
这么奇怪的要求,许见深第一次听,在怀疑对方想拿走自己DNA做生化实验和接受人类的礼物偏好是自由的之间,许见深选择了后者。
他双手在睡衣口袋里鼓捣两下,又摸了摸腰侧和腿上,实在没有找到什么可以给出去的。
许见深没招了,双手插在口袋里,无奈地摇摇头:“我现在没带什么,等回房间给你吧。”
闻杨抬起眉:“真的?”
“真的,”许见深伸出手,摊开在闻杨面前,“不信你看。”
双手张开,身体站得笔直,一副等待搜身的样子。
虽然闻杨知道他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但还是不厚道地将错就错照做。
闻杨向前一步,右手慢慢插进许见深右边的口袋,因为离得太近,肩膀会和他碰到一起,连对方的呼吸出来的热气都能感受到。
许见深的后背绷紧,双手捏在身侧。
闻杨在口袋里动了两下,隔着薄薄一层布料,许见深能感受到他右手关节的坚硬。
“……”不知道过了多久,闻杨终于从口袋里找到战利品,在许见深面前晃了晃,“就它吧。”
许见深定睛一看,是瓶被用得所剩无几的馥马尔。
他平时偏爱水生调,这瓶雨后当归虽然是绿叶调,但模仿了他喜欢的湿润雨水气息,非常适合海岛,所以他习惯放在随身的包里。
来的时候匆忙,他把大小杂物都收拾进白包中,忘记把它拿下来。刚才虽然有摸到,但毕竟香水是过于私密的物品,又被他用掉大半,不适合送人。
闻杨似乎完全不在意,反而有些欣喜。他怕许见深没看到,又把香水举高了些:“可以吗?”
“这款香确实很好,但我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你要是喜欢,我家里还有一瓶新的。”许见深解释道。
闻杨摇头:“我不用香。我就喜欢这一瓶。”
许见深没招:“那……你不介意的话,拿去也OK的。”
说话间,窗外刮起大风,发出呜呼的哀嚎。
“又起风了,早点睡。”许见深看着窗外,颔首道别,“晚安。”
纯白色的背影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走廊尽头,闻杨靠在门边,久久没关上门。
他看着不远处紧闭的房门,将手中香水往空中喷了喷,然后闭上眼,仰起头,像享受盛宴的饕餮,深深吸了一口气。
许见深回到房间,满腹疑云。
他知道闻杨很不对劲,也知道有什么东西悄悄越了界。
可这些本就不该发生的。
闻杨和许见深不一样,他必须要在闻家站稳脚跟,要获得世俗意义上的价值,会事业有成,功名双修,会有美丽而门当户对的女朋友。
这样想着,许见深只能强行将心事压回去,躲开闻杨炙热的眼神,只留下一个失落而坚定的背影。
次日一早,许见深便问林晓山最近的医院在哪,等到路面解封,拉着闻杨出门就医。
路不好走,排水排了一天,积水依旧淹没脚背,到处是鱼虾的尸体,还有来自远海的藻类。
灾难后的医院人满为患,大厅里摆满担架,上面躺着在风暴中受伤的人。急诊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散发着血肉腐烂的味道。
许见深和闻杨匆匆穿过人群,在科室门口等待叫号。大部分医生都被抽调到急诊区和外科救急,其他科室病人不多,但医生更少。
等到中午,闻杨才进诊室。
医生检查完骨骼和筋络,又抽血化验,折腾到下午才出结果。
闻杨走出诊室,手上戴着固定器,许见深帮他拿厚厚一沓的检查材料。
“发炎了,骨头有点移位,问题不大,再固定一阵子就好。”闻杨说。
许见深知道情况没闻杨说的那么好,没想到骨头还出了问题,他非常庆幸自己把闻杨拉出来看病。
“这么严重?那你千万别磕着,也别碰着。”许见深比闻杨紧张,将他左手上唯一一张纸也抽出来,替他拿好。
回到民宿,林晓山见他手上戴着固定器,吃惊道:“怎么了这是?”
闻杨简单解释完,接受来自林晓山和孟延州的关心。寒暄段时间,闻杨说自己想回屋,林晓山忙让开,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许见深原先住的房间渗水严重,正好原先空出几间房,林晓山让他转去别的屋子,不过跟闻杨还是邻居。
电力还是没恢复,应急灯忽明忽暗地闪烁。
许见深尝试打开手机,信号依旧微弱,接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
突然与铺天盖地的网络信息隔绝,晚上变得格外漫长。许见深听着窗外骇人的雨声,实在没熬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