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师离忱的眼神,不像看一个儿子,更像是在看一个满意的,已经完全成形的作品。颔首道:“那便依你所言,且不杀。”
顿了顿,他朝殿后道:“出来吧。”
师离忱心头顿跳,抬眼间,瞧见从殿后缓缓走出的师朝旭。
那个心气骄傲的,欢欢喜喜的少年,宛若被抽走了脊骨,面色灰败眼神黯然地慢慢在师离忱师离忱身前俯拜。
“……多谢太子殿下开恩。”他声音沙哑虚弱,“臣弟日后,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恩典。”
师离忱低敛着眼眸,看着弟弟完全展露的后脑勺,只有额头已经全部紧贴到了地面,才能展现出如此圆润的后脑。
但他不能动。
不能去搀扶,不能触碰,只能平淡地说一句:“不必言谢,你我兄弟一切如常便是。”
目光余光处,师离忱感觉到来自上首师明渊恶趣横扫地视线。俨然是刻意为之,引导。
哪怕那些话只是迂回之策。
走到这一步,就算解释了,兄弟间也难免会有隔阂。
皇帝就是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摊开,明明白白的展现在师离忱面前,告诉他的太子——孤家,寡人。
太子没有兄弟。
太子就是要利用所有,掌控所有,才能护住他想护之人。
*
*
当夜。
师离忱蜷在被窝中,思索起小十一坠湖查出的线索。
忽地察觉到被角被动了动,他以为是乐福安,并未翻身过去,道:“……孤今晚不吃宵夜。”
停顿片刻。
“福公公出去了。”一个刻意压低的气声响起,惊得师离忱猛然坐起,借着月色看清已经半个身子钻进被窝的师朝旭。
师离忱:“……”
师离忱:“你怎么来了?”
“明明是皇兄叫福公公接我来的。”师朝旭自顾自上榻,扯着师离忱躺下,闷闷道:“皇兄,我很难过。”
师离忱叹了一声,把被子多分了他些。东宫的床榻足够宽敞,哪怕是躺两个少年郎中间还空着一大截。
“你不记恨皇兄白日说的话吗?”师离忱轻声问。
师朝旭道:“哥哥,我十二了。”
他平静地说,“我也在国子监上学,也看策略,也被祭酒指点。我分得清什么是形势所迫,什么是真心……”
师离忱默不作声。
师朝旭声音逐渐哽咽,“但我不明白……母妃陪他那么多年,当真一丝一毫的情分也没有吗?”
“以前我就觉得,父皇待我们冷淡,今日亲眼所见,我只有一个问题。”他扭过头看向师离忱,“他似乎从未将我们的关系,放在父子上。哥哥,一路走来你一定很累。”
他今日所窥见的,不过是身为太子的兄长,平日所面对的冰山一角。
师离忱叹了一声,扯了块帕子丢到师朝旭脸上,“别哭了,擦擦眼泪,掉枕头上了。”
月色寡淡,可即便是借着那点寡淡的光,他都能看到师朝旭脸颊上的反光了。可见哭了多少眼泪出来。
师朝旭吸吸鼻子,沉闷道:“母妃走了,我只有兄长了,不朝你哭朝谁哭。”
师离忱默了默,忽而笑了一下,“傻子。”
傻子气闷地翻了个身。约莫半刻后,师离忱道:“乐贵妃后事你不必担忧,规格制度还是会按照位份,会给贵妃母家一个尊荣。你的身世只有父皇知晓,皇后没查到证据,不会再这之上继续做文章。”
至于师朝旭的生父……
师离忱捏了捏手指。
却听师朝旭语气坚定道:“父皇定不会轻饶了他,该杀即杀,只是诏狱刑罚残忍,若有条件给他个痛快吧,哥哥不必考虑我。”
师离忱闭了闭眼,“……嗯。”
“……”
第102章
死了个皇嗣,没了个贵妃。
在宫中只不过是旁人口中的谈资,丧事后事都办完了,撤了白幡,仅仅半个月便无人再提起这两件事。
似乎从未发生过。
但那一场大火并未烧断皇后的念想,她在沉寂,沉默中,逐渐走向极端,她憎恨所有人,师离忱为首当其冲。
凭何她的小十一落水,他还能安然无恙的做太子?她不甘心。
穆家在京都地位斐然,她想煽动朝中一些人的野心,太简单。唯有穆将军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约莫半年不到。
御史台上书,提议叫大皇子将功补过,毕竟年纪尚轻,该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大皇子被召见后,一番忏悔的痛哭流涕,又表明识人不清的错处,似乎让帝王软了心肠,不再将他圈禁。
没了十一以后,大皇子又被放出,皇后已然将大皇子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有余力的辅佐培养。
她对大皇子,全然是真心当做了自己的子嗣,心情好了,也就不再多番为难宫人们,面对师离忱时也不再横眉冷对,颜色说不上有多好,至少明面上过得去。
……
东宫。
一封密信被点燃,火苗在师离忱眼底微微跳动,他阖了阖眸道:“此事勿要叫皇后知晓。”
乐福安颔首:“奴才晓得。”停顿片刻,他道:“陛下似有意叫大殿下重新回朝中,殿下可要……”
“盯着他。”师离忱罢手,坐下提笔,“无需多做其他,母妃近来过得如何?可好些了。”
提起纯妃,乐福安嘴角地笑都变平凡,“如从前一样,尤其近两年来偏爱木刻……殿下还是不看的好。”
师离忱嗯了声,问:“母妃现下可在千秋殿?”
乐福安道:“陛下将娘娘带去了观星台。”
观星台位置好风景好,有些时候纯妃站在上头,看到广阔风景,或许会露出一丝笑颜。
或许是为了这难得的笑与温和,皇帝近些年总带着纯妃去观星台。
乐福安心中恶意满满,巴不得这两个祸害他家小殿下的贱人从上头掉下来摔死,免得总伤他家小殿下的心。
听闻此讯,师离忱打消了去见纯妃的念头,左右见到也不知该说什么话,也没什么好见的。
他敛眸,在纸上写上最后一字。
*
露往霜来,春秋置换。
大皇子得了皇后助力,重回朝中,又渐渐得了势。大皇子虽未查明当年真相,他确确实实是冤枉,他哪有那个胆子去刺杀父皇。
被圈禁的那几年,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某一天他忽然就清醒了。他和四弟相继倒台后,谁得益?
被立太子的小六。
年幼,却被扶持上了太子之位,又很顺利的立威,得名,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稳坐东宫,再也无人质疑。
是谁搅动的这摊池子?
是父皇。
自想透彻之后,大皇子由衷的感到心底发寒,夜半时分躺在榻上,明明是夏日却手脚发凉。
父皇怎如此狠心,就为了一个妃嫔之子,把他们当做玩弄与鼓掌的棋子,想拨弄就捧上天,想踩碎就捏死。
他恨父皇,他不敢表露。
但他可以把矛头对准父皇看准的太子。
他迟早会废了那小子,他要让那头老眼昏花的老龙看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该被扶持的人!
蛰伏,等待。
机会很快便来了。
……
…………
东宫。
兵刃交接,长剑翻飞挑走了穆将军手中兵刃,师离忱扬眉道:“穆将军,这回是孤赢了。”
穆将军哈哈大笑擦汗,“殿下功夫到位,老臣已无可教之地了。”他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猛地喝了几口,说道:“听闻殿下即去江南?”
师离忱颔首,帕子擦去额角的汗,含笑道:“淮南地处闹匪患,孤请缨前往剿匪。”
还有一点他并未说,从淮南再往南下的江南,盐税似乎出了些问题,京中账目看似没多少问题,细究之下却能发现,江南那处官员没少索要盐引。
那么多盐,给谁吃?百姓吃得完吗?
巡盐御史已先行一步前往,他剿匪过后还要往江南去一趟。
穆将军叮嘱道:“路上多艰辛,殿下一路小心。”
“殿下!”许惟一在廊上呼唤,师离忱转眸看去,他怀里竟然抱了十几把剑来,噼里啪啦往地上一丢,跃跃欲试道:“殿下快瞧瞧,这次去剿匪,臣带哪几把去比较好?”
师离忱:“……”
“歘!”
许惟一随便挑了一把拔出,“这把!名师开刃!”他又“歘”拔出另一把,“这把!玄铁所造!”
师离忱上前,微笑着接过他的‘名师开刃’和‘玄铁所造’,一手拿着一把,在手中掂了掂。
“铛!”两剑左右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