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抬回来,冷冰冰地躺在那儿,唇无血色,蹲下身探了探,脉搏也不跳了。
几个将领,以及临安州府跪在一旁,战战兢兢道:“下官命人去接应时,钦差大人已胜负重伤,伤位致命,纵使医官竭尽全力,也无力回天……”
师离忱一语不发,抬手盖住了许惟一的脸。
陡然发笑。
笑声低低,在这阵阵风雨中格外惊悚,笑了良久乍地停下。他抬头,脸上没有表情,眼底竟是森森漫出的疯狂。
师离忱道:“孤一直觉得,以仁治下是上上策,却忘了仁慈只会叫人得寸进尺。没关系,孤知道了。”
他指腹一点点擦去许惟一脸上的血水雨水,幽幽道:“你且先走,孤马上让他们给你陪葬!”
话音落下。
寒光一闪而过,临安州府倏然瞪大了眼,他张大嘴看着站起身的太子殿下,殿下手里握着的匕首垂在身侧,刀刃上显出一丝血线。
意识到什么,他捂着脖子,发出两声“嗬嗬”气音,眼睛渐渐失去光色,便轰然倒下。
盐案早在江南泛滥多年,身为州府怎可能一尘不染,后院收束着满满的奇珍,堂前摆着千金玉雕。
正因知晓事情严重,州府府衙配合无比,配合着抓了秋家行商,抄了据点,以行动极力撇清嫌疑。
师离忱当然相信,临安州府想办好差事,安安全全地接到许惟一……可他手底下那些人未必。牛鬼蛇神只会害怕钦差的到来,让局面变得更加被动。
就该把所有人清洗干净,把所有掌握在手里。
是他的错。
都是他的错。
“这是第一个,你收好。”师离忱平静道。
……
…………
江南盐案证据确凿,所有证据,以及勾结的官员名册,处理结果,以极快地上呈至朝堂之上。
可朝中却因此爆发激烈的争吵。
江南大小书吏主簿四十余名,淮南领兵副将及所牵连的两千余名将士,全部被判决斩首。
行刑地在临安闹市,听闻斩了整整五日,刽子手轮班换人,不间断地杀,血流满地,在水沟里汇聚成一条血流,场面骇人。
由太子亲自监刑。
御史台认为太子殿下行事太过极端,纵使有罪责也要先行审问再做决断,怎能行事如此狠绝。
一部分则认为太子殿下做得正确,敢杀钦差刺杀太子,就该就地格杀。
直到皇帝一声令下,才结束了这顿吵闹,到最后也没吵出个结果,只因这江南几个案子牵连到了京中的恬亲王……那是异性王。
是当年与高祖帝一同四处闯天下的老将之一,是高祖帝的拜把兄弟,就连皇帝见了也得尊称一声皇叔。
故此,下朝之时皇帝脸色都是阴沉的。
或许是没想到太子行事会如此放纵,也或许是在思考恬亲王为何如此胆大包天,竟能牵连其中。
大监道:“陛下,恬亲王上折入宫请罪。”
师明渊道:“不见。下令恬亲王禁足府中,待一切查明再议。”他蹙眉,隐隐有种失控感。
莫非是磨得太狠了?御史台那帮老家伙定会咬着不放,不会善罢甘休,此时还有得闹。
师明渊万万没想到。
局面还能变得更乱一些。
半月后,太子归京,撞上本该禁足在府邸的恬亲王,与众目睽睽之下,当街斩下对方头颅,还提着脑袋血淋淋地走了一路,丢给了条狗。
放言:“高祖在世,必见不得此等为虎作伥之人!”
朝中顿时疯了一般上言,请求陛下废除太子,称太子暴戾,不堪为君,为天下之表率,怎能忘却前恩,行径狂悖!
而百姓呼声却是纷纷叫好。
深受压迫之人,才明白压迫自己的人究竟是谁。江南呈上万民血书,字字书写太子功德。
朝廷废太子与保太子两方争执不下,师明渊头疼非常,暂且下令太子幽禁东宫,修身养性。
*
焦心的何止皇帝一人。
大皇子在府中走来走去,咬牙道:“都做到这一步了,也不废太子……那小子都疯成这样了!恬亲王都敢当街杀!”
“啪!”他气得连砸了好几个茶盏,呼出一口气。
愤怒宣泄完了,他随即心中升起一股后怕,背后一阵阵的发凉,盯着远方出神,他眼中眸光明明灭灭,纳纳道:“不行……不能继续等了……”
江南几个案子虽未将他牵扯出来,可难保事后不会彻查,这回没能让父皇废太子再往后只会更难。
必须早下决断。
末了。
大皇子猛地站起,冷道:“天气见寒,该进宫看看母后了。”
*
东宫很安静。
师离忱在誊抄经书,一笔一划。
柳清宁在旁研磨,直到师离忱又一页纸抄完,他收走,听殿下道:“用过午膳,你便出宫吧。”
柳清宁动作一顿,轻声道:“殿下的意思是……”
师离忱抬也未抬:“离开东宫。好好待在翰林院,日后与人谈说说,勿要再提孤一个字。”
空气沉寂一瞬。柳清宁侧目看着师离忱半响,语气艰难地问道:“殿下是在赶我走吗?”
师离忱道:“不。你在翰林院,能帮孤更多。”
柳清宁松下一口气,闭目道:“是,殿下。”
……
柳清宁离开前,师离忱唤道:“等等,把剑带上。”
乐福安送过来一把镶刻着宝石的宝剑。师离忱平静道:“去淮南的路上他就嘀咕着要送你把绝世好剑,那傻子死的时候还随身带着这把剑,你拿走吧。”
“……”柳清宁不言不语,垂首鞠了一躬,接过了那把灿灿宝剑,沉默地离开了东宫。
与那把宝剑一样镶着漂亮鲜红宝石的,还有一把匕首,正摆在师离忱的案上,在誊抄的经书旁。
经书上的字,刺得人眼生疼。
师离忱眼前仿佛看到了靠在船头张扬五爪的青年,喜滋滋地抓着一把剑一把匕首在阳光下炫耀——
“殿下平日就爱耍弄暗器弩箭,宝剑配殿下反而是累赘,我特地给殿下寻来这匕首,怎么样?漂亮吧!这刀柄上的可是鸽子红!至于京都那个书呆子,我给他买了把剑,又漂亮又轻便,名家所造,还有字!可值钱呢!免得他老说我欠他银子,哼,就勉强送给他防身用吧!”
乐福安默默上了一盏茶,拨了拨殿中炉子里的香,回首看了看沉默不言的太子殿下,叹了叹,缓缓退出殿外。
……
幽禁东宫实际上并未削减什么,一切如常。纯妃得知师离忱去过江南后,也来东宫寻过两回,小心翼翼地问她什么时候能出宫看看。
这个问题,从师离忱被册封为太子开始就一直陆续的询问,师离忱总会答:快了,就快了。
这次是真的快了。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日。
朝堂纷乱,各种事情堆积之下,大皇子……逼宫了。
当夜宫门大开,防城营的兵马自朱雀门一路厮杀进来,与禁军缠斗,一时间众人四处奔逃,尖叫,恐惧,求饶,不绝于耳。
但那只限于朱雀门那头,暂且未牵连到东宫这头。
而东宫周围有专属的禁卫把手,前两年的武状元秦易镇守门前,逼宫者的目的是皇位,自然要先杀进金銮殿,离这里还远。
比逼宫先来的,是纯妃命人送来的一碗莲子汤。师离忱看了半响,唤道:“……福安。”
乐福安道:“老奴在。”
师离忱道:“时候到了,送她出宫吧。趁乱假死,便不会再有人追究她的下落了。”
乐福安应了声,立即去办。
……
出了东宫,去千秋殿接应纯妃,纯妃早早收到宫人传递的消息,站在那儿等待,急得来回踱步。
乐福安心中不虞,面上不显,只毕恭毕敬垂首道:“娘娘随我来。大皇子逼宫,宫中如今杂乱,无人估计您的踪迹,但您切莫与奴才走丢了。”
纯妃连连点头,快步跟上乐福安的脚步。
旁边陆续有宫人疾走过去,也有的是快速地跑,害怕慌张地情绪似乎蔓延在每个人心里。
纯妃紧张地捏了捏衣襟,问道:“……阿忱。”顿了顿,她道:“阿忱,可还好?”
临到出宫了才知道关心殿下。乐福安打心底里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道:“殿下安康,只是此行下江南伤到了腿,恐怕还要修养一段时日。”
他们走的是一条偏道,刻意避开有动乱的那条道。
这儿平日就冷僻的紧,如今内庭动乱更是无人多顾,稍后纯妃从这儿偷偷出宫,他再把那具易容成纯妃模样的女尸送过来,哪怕后头宫闱大乱结束后,也不会有人查到什么踪迹。
忽地听到墙头两声鸟叫。
乐福安停下脚步,伸手接住了从暗中打来的一纸飞信。
小巧地密信展开,上下仔细看了眼,乐福安眼神逐渐变得森冷,低着头,嘴角拉平阴阴沉沉。
此时,纯妃探头,紧张道:“怎么停下了……”
乐福安深吸一气,转身时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娘娘,刚得了消息,这条路走不得了,您得和奴才去观星台那头,有人在那头接应您出宫。”
纯妃不疑有他,“那快些走。”
*
金銮殿。
大皇子被缉拿,防城营兵马才至金銮殿,便被蛰伏此处的禁军扫荡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