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侯穆将军压着大皇子跪至帝王脚下,道:“臣倏忽,叫人偷换走了防城营军令,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还望陛下宽宥!”
见大势已去,大皇子恨恨地瞪向皇位上坐着的师明渊,声音像厉鬼般吼道:“是你!都是你!”
难怪那么容易就通了朱雀门,杀到金銮殿前。若非有人刻意放饵……
师明渊道:“那是你蠢,废物。”他审视着这个大儿子,眼神冰冷:“没有一件事能办成。”
大皇子愣了愣。
忽地,他想起几年前,十一皇子夭折一事。当时他买通的小太监明明和他说成事难,还需多加等待。
可隔日就听到十一皇子落水的消息。
他以为是他买通之人办成了差事,高兴地赏了许多银两。但细细想来,那小太监虽笑得谄媚,可那笑里似乎还有些难言之隐。
没过多久,正当他打算斩草除根时,再去寻,便听说那小太监吃醉了酒,半夜掉井里淹死了……
大皇子颤着手,指向师明渊:“是你……原来,是你杀,是你杀!呃——”
他话头一截,缓缓低头,看到一柄剑从他后方直直穿透了他的心口。再抬头,眼中倒映出上首师明渊收手的姿势。
原来……
“你真的……从来没把我们当你的儿子……”
大皇子倒地,缓缓咽了气。
师明渊面无表情摆手,命人拖下去。
此时,有宫人快速跑来,“不好了陛下。”他道:“太子殿下喝了纯妃娘娘送去的莲子汤,汤中有毒。太医令说此毒阴邪,足以害命,但幸而计量不大,已稳住了殿**内毒性,只是点下眼下已昏迷不醒!奴才们去找纯妃娘娘,却发现纯妃娘娘一个时辰前便不见了踪影。”
师明渊猛地起身,“什么?那还不去找!”
“……大事不好!陛下!大事不好!”大监一路跑进来,绊了一脚摔趴在殿前,来不及站起来,惶恐道:“纯妃娘娘,纯妃娘娘坠亡了!”
师明渊脚下虚浮一瞬,扶住了龙椅,控制着神情尽量不那么狰狞道:“你说,什么?给朕再说一遍?”
大监比所有人都要明白纯妃娘娘对于陛下的含义,却也不敢欺瞒,闭上眼咬牙重复道:“奴才亲自去确认了,纯妃娘娘的确是从台上摔下来,坠亡与观星台前……已断了脉搏。人已经抬过来了。”
两名禁军抬着一个担架进殿,落入视线的一瞬间。
“噗——”
师明渊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
烛光昏黄。
师离忱睁眼时,看到俯在床榻前,面上被烛光照成暖色的乐福安。
乐福安神态有些疲累,可在见到师离忱醒来的一瞬间,神色顿时激动起来,对着殿外喊:“太医令!太医令!快,殿下醒了,快来瞧瞧!”
师离忱眨了下眼,只觉浑身软得不像话,躺在床上似一滩水。他长睫颤了颤,视线落到更远一些的地方,指尖动了动,手腕抬起来却重重砸下。
“殿下!”乐福安急忙按住,对上师离忱平淡无波地视线后,他喉头滚了滚,闭了闭眼声音沉重道:“您刚失了内力,毒性尚未除完,切莫乱动。”
难怪。
一点劲也使不上。师离忱眨了眨眼表示明白了,平静的接受了一切,没有什么情绪地“喔”了一声。
太医令道:“殿**内毒素几乎被拔除,有些余毒顺着经脉退到殿下腿间的伤处去了,多喝几服药再施针应当能清得差不多。但恐会留下旧疾,需多注意保暖。”
师离忱躺着双目阖上,一言不发,对自个身体似乎浑不在意。
乐福安心疼,把殿下的手塞回锦被,送走太医令又回来继续守着。寂静中,师离忱道:“母妃出宫了吗?”
“……”乐福安抿了抿唇,道:“奴才没用,没看住纯妃娘娘,她从观星台上坠亡了。”
师离忱“喔”了一声。
良久。
乐福安听到榻上传来声音,“你说,母妃为何要给孤下毒。你说,她的性子,能做出这样的事吗?”
乐福安低眼道:“或许。这些年纯妃娘娘被困在宫中,几乎是要疯了,最近两年尤其魔怔,被人蛊惑两句也是有可能。”
这宫中,又是谁最恨太子?师离忱想了想,倏地笑了一声,倍感没劲地瘫在被褥间,睁开眼看着帐顶,喃喃道:“……真是没意思。”
好没意思。
……
大皇子叛乱宫闱,纯妃坠亡,帝大悲吐血病重。太子苏醒后未得片刻喘息,便要坐上轮椅去处理政务。
太师太傅一力相助。
而皇帝虽病,却并非全然没了意识,批过的折子还是要过圣上的目。只不过皇帝病得太厉害,需皇后从旁相辅,替他念折子。
一时间局面既平衡,又混沌。
或许得到月商皇宫生了乱象的消息,南晋忽然大举进攻边疆,先是几番试探,随后猛地发力,似乎此次定要杀进京都才肯罢休。
朝中吵闹了几回,最终镇国侯请缨,重披战甲,再去边疆。这一来朝中再无争论只声,所有人都满意了。
请缨折子递到师明渊跟前时,师明渊盯着看了许久,轻飘飘道:“好啊,那就让他去。”
一锤定音。
镇国侯领命,即刻启程前往边关。
……
这一战打了很久。
从秋叶飘落打到了春草发芽,又打到寒风积雪。
打到师离忱腿上的毒都被拔了个干净,打到皇后渐渐渗入朝政。
打到师明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权柄几乎已经全部落在了师离忱手上。打到边关传来的消息逐渐变好,开始反击,又陷入僵持。
似乎没有人是好过的。
师离忱捣鼓手上的九连环,宽袖往下滑了滑,露出伶仃细白的手腕,乐福安紧俏道:“哎!殿下!”一把又给捂了回去。
师离忱道:“冻不死孤。”
乐福安赔笑:“那殿下也要爱惜身子。昨日奴才在您榻上又搜到三四把暗器,您总把刀片往榻上放,万一割伤自个怎么办?奴才会伤心的。”
师离忱幽幽一叹,笑骂:“孤又不是蠢货,再说也不疼。”或者说,疼一会儿也挺好。
身上疼了,似乎就能感觉到自己好像还活着。
乐福安心头刺了刺。
本该这样持续下去的日子,终得打破。
许是边关大捷给了师明渊一丝危机,师离忱整理奏疏时,偶然在御书房发现了一个秘格,上面盖着玉玺。
师离忱一顿,随后拆开。览过后,他静静地将信烧了,淡淡命道:“去唤秦易来。”
……
陛下病情倏然加重,已到了昏昏沉沉的地步,太子大为悲痛,于金銮殿前侍疾,聊表孝心,禁军把手严密,任谁也无法靠近。
……
…………
夜幕渐深。
师明渊病恹恹地躺在榻上,呼道:“水……来人,给朕倒水。”一杯水从嘴边喂了进去。
曾经带来无限威严,压迫的皇帝,病了多年,如今也不过一副憔悴病态,甚至于眼睛都是浑浊昏暗的。他抬眼看人时还眯着眼辨认了会儿,才道:“……是阿忱啊。”
师离忱道:“父皇,错了。是太子。”
“喔,太子。”师明渊躺回了榻上,呼吸似乎都有些费力,重重地唤了两口气被呛得咳嗽,笑道:“太子,太子来做什么?”
师离忱站在榻前,神色不明道:“来恭送父皇殡天。”
一碗药被送到他手上。师明渊眸中没有恐惧,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厉害,喃喃自语道:“朕早说过,权是个好东西……你看朕的太子养得多好,可比我当年要厉害多了。和高祖多相像啊,当年朕的父皇说朕一无是处,没一点和他相似。可父皇你看啊,朕的儿子,和你性情像了八分……他一定能如你一般,让月商繁荣,护江山永固……”
他嘀嘀咕咕的说了一堆,又开始像交代后事般道:“记得把朕和你母妃合葬,她其实心里头有朕,只是过不了自己那关。喔还有兵权,罢了朕不说你也一定会握在手里,你是朕一手培养出来的,朕比你还要明白你自己……”
气息虚弱,可话说得倒是常。师离忱面无表情地端着药汁过来,轻声细语地打断了他:“好了。父皇。”
他俯身,看着这个早就存了死志,这个一手推动着自身死亡时间的帝王,重复地道:“你该殡天了。”
第108章
皇帝薨逝,举国哀悼。
新帝继位登基,连发十二条敕令,向大举反扑南晋。自此粮草再无拖延之象,一切军需方方面面俱全。
登基中含新帝春狩仪式,新帝在林间偶得一幼虎,似被母虎弃养,身上胎衣尚未干透,呼声微弱可怜。
新帝怜之,将其带回宫中饲养。新君多疾,难以支撑早朝,太后在御史台的推举之下,垂帘听政。
转眼便过了半年。
边关大捷,南晋被击退,为求示好送来一名皇子为质。
正是夏秋交替之际,风拂暖人。
师离忱平躺观星台之上,两条腿从围栏空隙伸出去,腿弯卡在边缘,赤足在半空中一晃一悠,曳长的玄袍也在半空跟着晃,擦着足踝来回飘。
“不见。”他眯着眼,听说南晋质子求见,想也不想地回绝。小汤圆在他身边打滚,拿他的手腕当磨牙棒,轻轻咬一咬,然后又讨好的舔舔,扭着身子后腿踢上来蹬了蹬。
“刺啦——”
后腿爪子蹬坏了师离忱的衣袖。师离忱发出一声疑惑的“嗯?”,扭头看来。小汤圆立刻露出飞机耳,猛地站起来甩甩头,然后便若无其事的走到更远一点的地方侧躺趴下,露出舌头傻兮兮地看着师离忱卖萌。
师离忱哼了声,又睡了回去,两手张开。乐福安道:“南晋送来这位似是弃子,听闻自幼便被放逐在南晋边关,恐有诈。”
师离忱道:“有诈又如何,左右不会再坏到哪里去。”乐福安叹道:“圣上……奴才如今也看不懂您想做什么了。”
放纵太后垂帘,任由穆家声势壮大,前些日子圣上又同意了太师请辞,等同自断一臂。乐福安真的不明白。
天很蓝,只是光刺眼。师离忱忍不住抬手,用五指挡光,那丝丝的线还是透过指缝露了过来。
他笑吟吟道:“做什么?不,不做什么。什么都不做。福安,你说这江山天下那么好,可争来争去不都是权贵所求?百姓所求不过一个安居乐业,平稳一生。月商立国未除世家,只此三代便烂透了底,不如一把火烧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