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时已到,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消息传进师离忱耳朵中时,已兵临城下。太后已在一干人等的包围之下,慌乱窜逃。
宫人乱作一团,哭的哭,跑的跑,一时间内庭凌乱非常。比大皇子那天。逼宫还要更加。
风颇刺人。
但没关系。
师离忱眯着眼,赤着足,不急不缓地在观星台上走着,手里拎着一壶酒慢慢倒在每一处,还颇有心情地哼起小调,很开心。
“滋啦啦”酒水浇在台阶上,浇在沉香木调的地面上,“哗啦”泼在柱子上,门沿上,窗柩上……
宽袖中他纤细苍白的手腕露出,擒着烛台,火舌翻卷上沁着酒味的纱幔。‘噌’一下火燎漫天,让那冷冷的风,变得温暖。
瞧啊,眼睛一张一阖,又是一年冬雪冰封覆盖皇城,他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带去。
……
这样混乱的日子。
这样混乱的场面。
又有谁还顾得上走水?仅是平添一层恐慌凌乱之象。
大火烧塌了楼,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直到火焰消散吞灭了所有余灰。正如王朝的覆灭,是另一个王朝的兴起。
乐福安木然着脸,抱着两个小小的瓷坛,悄无声息的离开皇宫。
*
南晋新君披着玄甲坐在石阶上,没人找到月商帝的影子。他确实打下了这片地方但没找到他想找的人。
有宫人被抓来,哭诉着,战战兢兢地诉说出观星台的那场大火。曾有人见月商帝走进去,没从火中走出来。
他死得连根骨头都没留下。
裴郁璟喉咙里像是卡了根刺,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最后只能憋着一股气让宫人推下。
月商南晋一合,乱象平定。
自此。
天下大一统。
年号乾元。
史称乾元高祖元武大帝。
*
元武大帝登基后,起早贪黑,勤政爱民,不纳后宫,不近色。对旧朝官员并无偏见与贬斥苛待,一视同仁。
身为前朝月商亡帝太子时期的伴读,柳清宁已至内阁,与后一界的探花郎卫珩一同朝为官。
帝王虽一视同仁,却难挡朝中背后言语纷纷。尤其是二人政绩斐然,便更是叫旁人嫉妒眼红。
甚至有人酒后失言,大骂二人是叛国之徒。哪怕事后被惩戒,仍然挡不住流言蜚语和眼神轻蔑。
二人对此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正常上朝,正常点批,正常出策。
只是有时抬起眼,平静的眸中会露出些许锐利锋芒,目视朝中一切的发生,监视着盛世太平。
……
天下一统后。
裴郁璟只感索然无味。他已站在权利的最顶峰,照理说,他应选择南晋做国都,但他讨厌南晋不是一日两日,自然不选。
所以打下月商后,他就待在了月商。
也有大臣建议迁都,这天下刚平,迁都劳民费时又费财,左右就是个住的地方,就在月商待着吧。
站在这里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尚未整修的月商内廷,处处都带着‘他’的痕迹。
几个乱七八糟放在架子上的鲁班锁,挂在墙上的金弓,坠在床头的血红珊瑚珠,就连残留的熏香也都是‘他’的气息。
裴郁璟在东宫,在御书房,找到了‘他’的字。
一笔一划漂亮如画,笔锋如游龙,可以想象到提笔之人是何等风采。裴郁璟有时会拿自己的字去比,不比不知道,一比划简直惨不忍睹。
这些东西他没丢,也不知处于什么心态,自己找了个箱子搜罗了起来。
新朝才立,平日繁忙。可闲暇之后,他的乐趣便是研究这些东西,也会看一看前朝月商帝写的策论。
随着这些文字。
他好像陪着月商帝一起,从风雪走到春和,从孩提走到年少,从无知无识走到满腹计谋,机关算尽。
啊!
他怎么就死了呢。
裴郁璟摩挲着纸张,五味杂陈,经过岁月的沉淀,他已经没有当初被推动戏耍的憋闷,反倒生出一股别样心绪滋味。
怎么就死了呢。
叫他只能坐在那里,绞尽脑汁的苦苦去琢磨,去揣测一个已经被烧成灰烬之人的心思。
直到他找到御书房密室,在里面看到少许余留的,未来得及销毁的密旨。或者也是月商帝刻意留下的。
裴郁璟在里面枯坐一夜。
他窥见了冰山一角,却在瞬间明白了月商帝的心思。
一件月商帝生前一直在办的一件事——为这腐朽的江山,钦定下一位继承者,引导他成为合格的,狠辣与慈悲共存的帝王。
愤怒涌上,他怒撕了两张圣旨。
在天光微亮时,来不及收拾阴着脸去上朝。
上完朝,乾元大帝冷静了许多,瞥见御花园盛开的山茶花,他脚步微顿,凝视半响,忽而嗤了一声,咬牙切齿地冷道:“真是坏透了,又恩将仇报。”
留了那么多双眼睛。
但他读懂了山茶花的寄语——坚守,绽放,永恒。
漂亮的山茶花,要世道太平稳固,要帝王恩威并施,更要合他心意。
山茶花安排好了所有,故此,裴郁璟知道,永远会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监督他,警示他——做明君。
所以那些紧缠着的,丝丝缕缕的线其实并没有散去。
甚至都不隐藏,光明正大的摆在他面前。
妄为!胆大!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当场宣召柳清宁,以山茶花为景,要他画一幅月商帝的画像。
柳清宁摸不透乾元帝是什么心思,默默地画了画像。不过死物终究是死物,最多三分相似。
画完画的柳清宁被赶走。
一向古板认真的柳清宁也被乾元帝的操作弄得摸不着头脑,在宫门难得变了脸色,皱眉骂了句:“莫名其妙。”
……
后来的后来。
在夜深人静时。
裴郁璟沉默地站在月光下,手里捏着几张御纸。
朱红的笔迹已然有些褪色。可谁叫他读出来了,就要用余生去偿,那是山茶花留给他的寄望。
不过,那也是他的愿望。
第110章
月照观星台。
此处好似成了古老的祭坛。
赤色阵法虚影浮动。
随着时间推移,虚影渐晃,雪白的龟甲逐渐染上血色,逐渐变得深邃,最后成了浓墨一般的玄色。
阵中心。
高大身影黑沉沉地在阵中坐镇,怀里搂着个人,周身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森寒,就连地面投射出的阴影都充满了压迫感,似盘踞在此地守卫宝藏的巨龙。
他低着头,神色藏在阴影中,也完完全全把怀中的圣上笼罩住。此刻,挺阔肩臂成为圣上最舒坦的靠背。
裴郁璟眼尾微垂,将下巴抵在山君的头顶,只需稍稍低头,鼻尖都能埋在山君藻丛般松软的发中,嗅到发间里熏香的淡淡气息。
他敛了敛眼掩去眸中暗色,一动不动,屹立不倒。
月华洒来,他带着薄茧的结实大手,正与一双细白修长的手,十指紧扣。两只手色差严重,白得便显得更白更细滑,蜜色的则显得更加粗糙。
本就透着一股病白苍冷之色的双手,被比他大一圈的手掌扣住,手指脱力垂下,宁静中竟然带出一股别样滋味。
甲贝反出月华稀碎的银光,越发显得瘦弱,被红线缠绕着二人的双手,让双方与对方捆绑。
阵法虚影又晃了晃,一层又一层看不见的气流无声划过,直到一声——
“合阵!收!”
话音刚落,虚影得到指令,瞬间涌动,最终落回实处。周遭又恢复了一片寂寥之象。
左宿面色惨白,累得靠在围栏上擦汗,忽觉一阵毛骨悚然。他警觉抬眼,顿时对上一双沉浸在阴影中的,冷戾眼眸:“圣上为什么还没醒?”
“……”左宿道:“你别急,再等等。”
裴郁璟嘴角压了压,视线又落回到师离忱身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随着时间推移,眉心微折。
“咔——”
摆在二人身前不远处的龟甲,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刹那间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先前还雪白龟甲,这会儿是完全的浓墨玄甲,不断发出‘咔咔’的声音,从背部裂开,重新露出内里原本雪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