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福安隐隐看到来自于师离忱身上的自毁倾向,忍不住骇然打断:“圣上!”
他调整了一番心绪,上前给师离忱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语气放缓道:“别冻着。”
“……”
师离忱对上乐福安担忧的眼神,默了默,闭上了眼。
观星台又恢复了安静,小汤圆滴溜溜的转着眼睛,将脑袋拱到师离忱手心下,买了个乖。
……
…………
观星台下。
一人被禁军围困着,等候在楼外。
远远的,裴郁璟就瞧见那高台之上,挂在外头晃荡的两条腿,一双赤足在裾摆下若隐若现,白得晃眼,随着风吹起来,还能若有若无地窥探到一截修长冷白的小腿。
不等看清,有人站在石阶上冷冷道:“圣上不见他,便恭送这位南晋七殿下出宫吧。”
“……”
裴郁璟眸子转了转,视线掠过石阶上的乐福安,收回了目光。
*
事情的发展很顺畅,一切部署顺利。
他和新帝就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他在宫外,新君在宫内,月商朝政似乎都被太后把持,新君又不爱露面,他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但在京都呆的越近,便越能察觉到‘太后垂帘’一事的水分,因为裴郁璟能感受到来自新君的恶意。
某些难以查证的阻碍,或者说看似平常却能造成损失的意外,总是精准而刻意的出现。
他与新君似乎在进行一场隔空对弈。
以各地州府为局。
以人为本。
被切断的行商路线,被斩断的消息进展,被关押的秘密线人……让他为此繁忙不已,只能隐藏身份四处奔走。
在这路上,偶然遇见的人,好像也不偶然。比如月商那位不得志仕的探花郎卫珩一,再比如一名被追杀多年被顶替名次的状元。
一双无形大手,推动了所有发生。
既非坏事,裴郁璟自然不曾推拒有人替他办事。
但他不明白这位月商新君,是打算拿他和穆家太后打擂台?能规划出这等谋略的君王,会被一个太后掣肘?裴郁璟不信。他想起多年前,地牢里曾惊鸿一瞥的,绽放开的,鲜红的山茶花。
这朵山茶花既刁难他,却又推动他往前走。
真叫人不好琢磨。
想着想着,他忽然笑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似乎吃透他的心思,算得那么干净,算得分毫不差,总是那么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中间,刺他一刺……将他当成棋子,捏在盘上,揉搓圆扁,被动承受。
他越来越好奇,新帝是什么样了。
……
但未来得及。
大费周章的救出沈绍后,裴郁璟与其交谈了一番,只因刚进京都之时,曾有谋士提议,将士兵扮做行商之人,待鞑靼进犯时,一举扰乱天下。
开始他自然是心动,他不关心到底花落谁家,到底是谁坐拥天下,他就是想乱了这朝纲。
可随着在月商的时间越久,处理的事越多,越细,和那朵恶意满满的山茶花对弈越久……他的想法初衷与当初不同了,但他不知该如何破了这局。
于是救出沈绍后,他第一时间,向这位恩师寻求解惑。
沈绍道:“那是因为你体会到了民之艰辛,苦难。你现在想要的——是安定,太平。”
一语惊醒梦中人。
安定,太平。
他好像摸到了那朵山茶花的一点心思,龙椅上的新君似乎要的也是这个“定太平”。
裴郁璟纳纳道:“所以藏兵于民,是对百姓不利。日后若有祸患,商人,百姓,会被受牵连,怀疑,成为被开刀的第一个亡魂。”
“绝不可出现白衣渡江之景。”
与此同时。
烛火卷逝着纸角,在师离忱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向上攀爬。
静谧间,他的声音与远隔千里之外的裴郁璟似有重叠,“诡计诡道可存,却不可太过阴险留有后患。让寻常百姓的生存空间压缩,并非君子/帝王所为。”
第109章
时光一日一日划过。
自从沈绍被救出后,裴郁璟能察觉到那丝丝缕缕围绕在身边紧缠着的牵绊渐弱。
不再那么刻薄,尖酸的发出针对。
倒没消失,只是不再那样蛮横,霸道地推着他前行。更似化作一条潺潺流水,包容,柔和的引导。
随着局势逐渐紧张,就连最后的这些压迫都散去,那双把他当棋子搓圆捏瘪的大手终是收去。
事情结束于冬日过半时。
南晋内乱露出端倪,月商根基显弱,鞑靼找到时机大肆进犯,兵戈混战,终是天下大乱。
是时候了。
师离忱松开了风筝线,纸鸢飘向天际,随着风雪远去,“人都撤离了吗。”他轻声道。
“谨遵圣上旨意,守在质子府外的死士已调开。今日还有秦将军飞来的密信,说已在南晋混得一席之地,只是不知圣上究竟是何用意……”乐福安声音减弱。
师离忱看着隐入云端的纸鸢,眨了眨眼道:“最后给他送一封秘旨,日后跟着南晋新君吧。该断的线都断了。”
乐福安唇线压平,吸吸鼻子道:“奴才明白了。”
“……”
沉默须臾。
师离忱忽地道:“走,今日他应该要出城,朕去送送。”
……
南晋内斗已呈两败俱伤之势,此刻回南晋便是坐收渔翁之利的最好时机。
当质子府周围的死士撤去后,裴郁璟便明白,月商皇帝默许他离去,不必再大费周章的逃。
裴郁璟只在府中犹豫片刻,便立刻收拾启程。
顾不得去细究月商帝究竟是何心思,就算这和先前一样是陷阱,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大不了杀出去。
可这回出奇的顺利。
……
出京都城后,纵马走了有一段,裴郁璟忽有所感,回首眺眸,瞥见城楼上一抹赤玄身影。
背风而立,浓发被风吹撒,拂过雪花容色,单薄的身子立在那里,撑起了一纸油伞。
大雪扑朔,虽朦胧却得以窥得半扇惊鸿雾面。
不禁让他记起,曾看过的名仕大作——雪景美人画。
那画,不及此刻万分之一。
他认出城楼上的是谁,有一头标致浓长的卷发,又这般贵气的,唯有月商帝。
可惜太远,没能看清整张脸的样貌。
他想。
小皇帝如此戏耍于他,待他来日杀回,定要把他囚于笼中,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个够。
他要告诉这朵冰冷鲜红的山茶花。
他也有脾气。
*
“回吧。”师离忱撑伞走下台阶,抬手抹去长睫上坠了的几粒雪花,“小汤圆安顿得如何?”
乐福安从旁搀着他,“练得差不多了,小汤圆能自个捕食了,如今厉害的很,禁军已经不敢靠近了。”
小汤圆自小被养在圣上身边,在宫中衣食无忧的饲喂,虽是猛虎,却也并非禁军宫人靠近不得。
可眼下野性被训出来了,也就只有圣上能靠近了,就连乐福安走进小汤圆地盘,都会被龇一龇。
师离忱笑道:“那就好。这样即便是将它放归山林,它也能活下来。白虎本该天生孱弱,但它如今养得比寻常老虎还要大一些,不至于连地盘都圈不着了,过了冬日便将送进深山里头去吧。”
乐福安顿了顿,几次张嘴,最终道:“奴才还以为您驯小汤圆,是想带它一块春狩呢。”
师离忱淡笑道:“朕累了。”
……
南晋内斗止于一个月后,空悬多日的帝位迎来新君,正是被送往月商为质的七皇子,裴郁璟。
南晋新君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整顿朝堂,整召军队,而鞑靼三族其一叛降,向南晋新君发出示好。
一时间风头调转。
鞑靼被平。
这会儿已过了初秋,师离忱正慢悠悠地写着秘旨,安排每一个人该去的去处。
而南晋新君处理了鞑靼后,御驾亲征直破月商边关,一路打入皇城,可谓声势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