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偶遇福生,福生禀道:“圣上,太师大人已在御书房等您。”
师离忱应了一声,问:“齐计泽可去了?”
“齐公子收到圣上口谕,早早就在御书房里候着了。”福生边走边报,“奴才过来的时候,瞧着齐公子已经和太师说上了话。”
师离忱懒懒地“嗯”一声,漫不经心道:“那朕饿了,先去用膳吧,你回去给二位先生奉茶,朕用完便来。”
总得给两个人一点说话的空间和时间。
福生诧异,但也不敢置喙圣上的决定,退到一旁给干爹乐福安让位置,小步快走着回御书房。
……
御书房。
自打林氏案之后,齐计泽便没有见到过圣上,况且宫中守卫森严,他想见也见不着。
他一直住在圣上安排的那个偏殿里,太监宫女们照常给他上一日三餐,原本他是打算要出宫。
可圣上没发话,宫人们不敢擅自做决定,不肯放他走,又不能帮他通报,他只能耐心地坐回去。
一晃就在宫中住了半个月,有一点好极了,宫中笔墨不曾设限,他可以尽情的抒写。
二十多年的心酸在落笔的一刹那全都成了悲愤,一气呵成。
“酒酣耳热天寒,一声喝道惊雷怒,狂涛拍岸,断云遮路,长鲸跋扈,吹散蛟龙,翱翔霄汉,壮怀谁诉,问英雄儿女,笑谈樽俎,安得似,风尘处。”
“野哭千家砧杵,剩荒台,旧愁新句,苍烟古木,白杨黄叶,凄凉如许,青眼高歌,朱颜难老,总成虚度,怕明朝,客里光阴易失,短亭无数。”
零零散散写完又揉成团,齐计泽自嘲一笑,多年无缘碰笔墨,一碰便写出这么些矫揉造作的玩意。
宫中供奉都是上好的纸,丢了可惜,他把纸团重新铺平,翻过背面来写些别的策论,节约纸张。
故此,经过他笔墨的纸,都作得密密麻麻。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直到今早来了圣上的传召,令他去御书房等候,齐计泽大喜过望,整理好衣衫,怀揣一颗忐忑的心,在御书房候着。
他脸上有疤,即便恢复了名声,确认了贡士身份,但此生都不会有殿试的机会,圣上也并未给他授官。
残缺者不可入仕,齐计泽摸着脸上狰狞的疤痕,对未来很是迷惘。
他在御书房等了两个时辰,没等来圣上,听到外头小太监唤了一声,“太师大人。”
随即将人引进殿内。
齐计泽慌忙起身,与入门的老太师对上眼神,齐计泽避开视线,有些紧张地低头行礼,“学生齐计泽,见过太师。”
老太师没想到御书房内还有一人。
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一番,确认了对方是八年前,那位被林氏冒名顶替的会试第一。
太师不爱有人和他攀关系,冷着脸不大客气的问,“老夫生平从未收过弟子,你为何自称学生?”
太师锐利的目光似要将他审判。
齐计泽一怔,不卑不亢地又行了一礼,“多年前学生参加的乡试,您回乡里探亲,是那场乡试的主考官。”
他道,“您秉公直断,让那场乡试公正严明,学生自心中佩服,太师虽非我恩师,但学生已将太师奉为明灯。”
第28章
御书房一时沉寂。
太师眼中的冷意淡去几分,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在一旁的位置上坐下。
圣上许过,任何在御书房等候的臣子,都能坐,不算逾矩。
一旁小太监给二人奉上茶水。
太师这才注意到手边摆了个册子,没有署名,圣上特意放在这儿的?他敛眉,将册子拿起来,打开细看。
齐计泽有些拘谨地坐下,无措地捏着手,手心里已然全是汗。
片刻后,对面的太师忽然道,“我且问你,你若做官,是想留在京中,还是外放。”
齐计泽心中一惊,这哪轮得到他选,光是他脸上这道有损体统的疤,怕是县衙的无品小吏都应不上。
不是他不想,而是世人的目光一向如此。
齐计泽神情迟疑,不知该不该答。
太师瞧出他的不自然,合上册子,言语上推他一把,“尽管说。”
回想起八年的逃亡与心酸,齐计泽冷静下来,深思道:“从前念书只知道理,不通其意。可这八年来,学生见过有人因无桥可走,乘坐渡船,半路被船家威逼多交银钱,有的给了,有的却因拿不出多余钱财而被逼着跳江。”
他娓娓叙述,“也有人因无路可走,多绕上两三个时辰的远路,只为将磨好的豆腐背到市集上卖一点口粮钱。学生愚钝,想着若这些地方能修上桥,能修上路,或许苦难会少一些。”
闻言,太师深深看了眼齐计泽,“地方官难,百姓官苦,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路可不好走。”
齐计泽茫然抬眸,太师已唤小太监去准备笔墨纸砚,他捻着胡须,难得露出个笑脸,“老夫不才,虽多年未主持科考,但到底有功底在,圣上御令,特命老夫亲自为你加试。”
巨大的惊喜砸在头上,齐计泽张着嘴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他哪能想到还有这种机会,他预想的最好结局,大概就是被打发出宫,去书院做个教先生罢了。
齐计泽回过神来,激动地朝书房上首的龙椅叩一头,又对太师叩一头,“学生……学生……”他抬起头,声音有些磕巴,哽咽道:“学生一定,定拼尽全力!”
*
圣上慢悠悠地用完膳,慢悠悠地净手,殿内响起一阵清冽的水声撩拨。师离忱拿着小宫女送上的帕子擦手,就听殿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吵闹声。
圣上掀起眼皮,“怎么了?”
乐福安走出去制止了乱子,探听一番又回到圣上跟前,笑说,“裴殿下牵着两匹汗血马过来,说是即便驯服了,也要让马儿认认正主。郞统领记得圣上的吩咐,把他拦在外头了。”
反正不急着去御书房,但师离忱也不想出去看所谓的汗血马,这种闲暇的时候最适合逗逗男主。
他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陷在一个宽椅上,轻笑道:“马就算了,朕见见他吧。”
“欸。”乐福安应着,出去将人传了进来。
裴郁璟单手提着金弓,阔步入殿,一身赤红官服被背后的阳光照得似乎透金光。师离忱对他招了招手,随意道:“来。”
看圣上目前的神色,大约心情是好的。裴郁璟轻车熟路地坐在帝王的踏脚边,“圣上不去瞧瞧汗血马?”
汗血马野性强,很容易让人产生征服欲,但这不包括师离忱,他喜欢野性强的生物,可超过一定限度,太野了,就不招人疼了。
他笑而不答,反问裴郁璟,“为了这个彩头,你倒是肯下功夫。”
裴郁璟叹道,“圣上头一回见璟,就用这弓赏了璟一箭,璟可舍不得把这么好的弓,送到旁人手上。”
师离忱不可置否,噙着笑侧目望着裴郁璟,嗓音低沉轻慢,“你自个的尾巴扫干净了吗?就敢到朕眼前晃。”
自打那日他拒绝见裴郁璟后,这人安分了一段时间,也没到他面前来招嫌,如今怎么一反常态。
真让师离忱感到稀奇。
像是等了许久才等到这么句话,裴郁璟慢条斯理道:“圣上先别动怒,我是来给您送大礼的,南晋的一座城池,喜欢吗?”
“喔?”师离忱唇角上挑,他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挑起裴郁璟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朕凭什么信你?你图什么?”
语气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倦怠。
小皇帝眉眼深邃,含笑间,只要长久的注视着某样东西,便会有种此物被喜爱的错觉。
裴郁璟嘴角展开一个笑,声音带着万无一失的肯定,“信或不信不重要,反正圣上再等一等就会收到消息,若是真的,圣上应我一个条件可好?圣上敢与我赌一赌吗?”
师离忱偏头打量了裴郁璟一会儿,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书中是这个人统一了天下。
人在月商为质,还能左右两国政局。
就像那两匹桀骜不驯的汗血马,野心勃勃,野性勃勃。
和牲口不一样,师离忱乐意给这位人形千里马一点耐心,欣然同意了赌注,“好啊,只要条件不过分,朕许你一诺又如何。”
裴郁璟笑了,笃定这场局他会赢。
他道:“那圣上,小宠能回来睡了吗?小汤圆睡觉打呼噜很响,小宠实在无法入睡。璟想回来侍候圣上,小汤圆能做的,我也能做。”
小汤圆确实会打呼噜,这也是师离忱只留了小汤圆一晚上,其他时候的夜间都把小汤圆赶回去睡的缘故。
不过裴郁璟的话,让师离忱很稀奇,总觉得此人脸皮变厚了些,有些古怪。
他哼笑道,“好啊,小汤圆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倒要看看,裴郁璟到底怎么学小汤圆。
*
鞑靼草原飞过苍鹰,带来了令牌与密信。
一名鞑靼兵吹响号角,马蹄阵阵,几乎是顷刻间四面八方冒出来了许多兵卒,往中心聚集,还有更多的在往这边赶赴。
部族首领高举令牌,叽里咕噜号令两万鞑靼精兵,背起长弓提起枪,直指南晋与鞑靼最近的一座边城。
月商与鞑靼衔接的只有两座城,最近的是津阳城。可南晋不同,与鞑靼相连的地方多了,即便有些地方只是藕断丝连。
部族首领露出狰狞嗜血的笑,十分感慨,认为是合作者终于想通了。
毕竟根据方位地形,攻打南晋,可比月商方便多了。
第29章
与殿试一样。
太师出了一题策论,给了相应的时间,让齐计泽答题。加试直至日落西山,直至滴漏停止落水,方结束。
小太监进来收拾干净,带走计时的滴漏,重新给二人换上热茶。
太师提笔在答好的考卷上,圈圈点点,凝神批注,殿试批阅几百人的卷子又要反复核对,多少都要好几日。
现下只批一张,自然用不了那么久,不过也耗神。
齐计泽屏息静坐等候,待卷子批完,恰好殿外传来内侍参拜的动静。
太师放下卷子,与齐计泽一同站起俯首行礼,“参见圣上。”
师离忱入殿,抬手随意一按,“不必多礼。”示意二人起身。
太师抬头,注意到圣上身边穿着金吾卫官服的裴郁璟,蓦地蹙眉。京都诸位或许都知道来了个南晋质子,可由于这位质子一入京都便被召进宫的缘故,大多人手中只有画像,暂不清楚此人的真实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