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马场中。
突然迸发出一串惊呼。
师离忱将目光探去。
一道身影从人群中杀出来,意气风发,套马杆已经套在了一匹红棕烈马脖子上,与烈马并驾齐驱,双手用力,逐渐拉拢距离,翻身骑上了烈马后背,用力将套马索往后拉,当做缰绳,抠住马脖子。
原本还在和一帮烈马周旋的儿郎们,顿时把目光都转了过去,烈马不屈还在奔跑狂颠,试图把背上的人抖下来,驯马人则死死累着套马索,和烈马僵持。
“这是……”师离忱仔细辨认了会儿,笑着对镇国公道:“有穆家家风,很是英勇。”
镇国公谦虚道:“小儿不成器,也就一身蛮力。”
场中已经响起了呼和声,为穆子秋助阵。师离忱懒懒地靠着椅子,托着下颌,看着底下的轰轰烈烈。
眼见小皇帝看得专注,裴郁璟也跟着看了会儿,顿感无趣,小皇帝居然喜欢看这些。
他眸光一瞥,两名小太监拖着沉重的金弓候在一旁,正是小皇帝拿来刺他的那把金弓。
他神情一瞬沉了沉,若无其事道:“这是彩头?”
帝王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视线看着场中的热闹,半点都没分给裴郁璟。
帝王无所谓的态度,让裴郁璟心里憋着一口气,目光森森地又瞧了眼场中,若有所思。
……
驯马场内僵持了两刻钟,或许是被套马索锁喉太久,穆子秋所驯着的红鬃烈马前膝一软,在地上翻滚了两圈。
烈马本就疾行,突然倒下连带穆子秋摔了出去,好在他身上有功夫,使了点巧劲避免了受伤,但手上的套马索撒开了。
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肉眼可见的大喘气。围观的儿郎们驱着马过来,围成一圈查看情况。
喂了点水,不多时马又重新站了起来,穆子秋给它套上缰绳,也不挣扎。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世子殿下,驯一。”郞义前来汇报,记上了一笔。
镇国公眼角笑出了细纹,神态间自然而然带上了些自豪感,又有些庆幸,“幸亏不是最烈的那匹,否则我儿怕是要摔断一条腿。”
“喔?”师离忱来了兴致,问,“还有更烈的?”
镇国公颔首,回禀道:“有两匹汗血马,品相绝佳,这些马虽烈,可但凡有点功夫的都不会伤着,那两匹不一样,房将军的小儿子,房云哲,圣上还记得吗?”
房云哲。
师离忱对此人有印象,半年前烧了一座花楼,美其名曰替天行道,那个花楼是林氏的产业,确有许多污糟事,因为这事房云哲和房将军被参了有一个多月。
当时林氏如日中天,房将军怕房云哲摊上事,着急忙慌地把人接去边关了。
他笑问,“记得,那小子怎么了?”
“他啊,瞧着汗血马漂亮,硬是不听老夫劝告,驯马反被马抖下来踹,断了一只手,养了两个月才见好。好了之后不记打,又跑到马跟前说是要培养感情,结果那马记仇,又把他腿踢折了。”
说着说着,镇国公忍俊不禁道,“臣回京的时候才见好,哭着求臣给他留一匹,房将军斥了他一顿才消停。”
闻言,师离忱莞尔,“朕记得房小将军身手还算不错。”垂眸间,他又轻描淡写道,“既然难驯,养着也是吃闲饭,杀了给将士们打打牙祭也好。”
镇国公怔然,瞧着圣上温柔和善的笑容,任谁也想不到这样平和的圣上,刚刚说出的话多富有血腥气。
难觅的汗血马,若能驯服在敌军当中七进七出也不是没可能,但圣上的意思摆明了就是——
不能为所用,杀之而后快。
他后背无端泛起一股凉意,笑了笑劝道:“汗血马万里挑一,杀了可惜,不如今日放出来,让儿郎们一个个试,若今日驯不了,再杀也不迟。”
师离忱思索一番,同意这个决定。
“圣上。”身侧,裴郁璟的声音幽幽响起,“我若能驯服这汗血马,能拿这份彩头吗?”
此话一出,师离忱侧目,定定的看了会儿裴郁璟。
见对方势在必得神色笃定,圣上唇角上扬,慷慨道:“当然。”
他微微俯身,狎昵地捏了捏裴郁璟的耳垂,轻佻道:“驾驭不住,朕也可以赏你和马儿一起去死。”
裴郁璟状似惊吓地捂了捂心口,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惶恐,笑说,“圣上,我害怕。”
此番言论,逗得圣上开怀大笑。
裴郁璟眸色暗了暗,蓦地起身解扣卷袖,露出紧实蓬勃的小臂,留给圣上一个高挑的背影,嗓音沉哑道:“圣上且瞧好吧。”
……
场地被清理干净,所有烈马都被驯马人拉走,两只通体雪白的汗血马被引入宽阔的场地。
日光正好,汗血马身上附着一层薄薄的银绒,被阳光晒得反光,银绒下透出少许鲜红,成了一种独特的银粉色。
这正是汗血马的特性,皮薄,跑动起来能轻易看到绒毛下流动的鲜血,若是毛发变湿,会加深这份颜色。
汗血马脾气差劲,免得无辜之人受伤,其他参加驯马会的儿郎们都到了外场。
穆子秋擦了把脸上的汗,邀功似的跑到镇国公身旁,对着圣上行礼过后,便顺势坐在了亲爹身旁。
他昂首挺胸,眼睛时不时往上首瞟一眼,强忍激动,期待着圣上能投来赏识的目光。
然而圣上并没察觉到少年人的小心思,颇有兴趣地盯着裴郁璟。
裴郁璟不走寻常路,随手扯了块红绸缠在腰上做绳,一跃翻身入场,两匹汗血马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场中唯一活动的人,毫不客气直冲过来,几乎化作一道银色闪电,要是被撞到少说也得半残。
“难怪房云哲那小子会受伤。”圣上看着场中,点评,“一般人怕是避都避不开。”
房云哲算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不然避祸能去江南这样林氏不能插手的地方,可房将军偏偏把人接去了边疆。
是有意栽培。
镇国公瞪了眼身旁好像浑身刺挠的穆子秋,警告对方安分,口中应着圣上,“汗血马的速度,是寻常马儿远不能及的。”
场中,裴郁璟纵身避开了左右冲来的汗血马,红绸做绳,一甩便绑在了汗血马脖间,过长的一端抛向了另一只汗血马,同样绑紧。
借着力,他跃上马背,稳稳踩在马背,拉紧红绸。
裴郁璟面无表情,眼神却锐利阴鸷,握着红绸微微发力,双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完全显露,宛若几条随时暴起的弧线。
场外围观的公子哥们已然呆傻。有人不可置信,“他想一次驯两头?不是,他疯了?”
有人抓破脑袋也没想出这路神仙是谁,倒吸凉气:“为了在圣上面前表现,这么拼命吗?”
当然,在圣上面前出风头,确实得脸。在场大概没人不想在圣上面前表现,有些人总是控制不住目光去窥探圣上的风姿。
圣上坐在台中,透着病白的修长手指托着下颌,着玄色氅衣,眉眼漠然自带上位者的审视与傲然,唇边含笑却不达眼底,明艳又妖异,像个妖孽。
偷摸着仔细一看,有几位已然控制不住嘭嘭乱跳的心。
乐福安重新给圣上换了茶盏,又倒上热茶,嘟囔道:“那么好的杯子,圣上随手赏他了真是可惜。”
声音里还有对裴郁璟的怨气。
师离忱但笑不语,用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观察场中的变化。
暴怒中的汗血马,力气可不算小,马蹄之下已然踏出几个大坑,身上染了灰尘。
汗血马翻滚过,跳过,想摆脱这个拽着它们的人类,可惜当它们躺下的时候,这个人类身子就轻飘飘的落地,它们翻身跳起来,这个人类就顺势重新踩回他们背上。
驯马,比的是胆量,耐力,力量。
汗血马聪慧,发现之前奏效的办法,完全无用后,立刻调整了新的方式,开始不急着挣脱脖子上的红绸。
其中一匹嘶鸣着跳起来,妄图用前蹄去踹,另一匹同类背上的人类。
裴郁璟眸色一沉,拉紧红绸用力一刹,两匹汗血马身形不稳东歪西倒,只能高昂起前身,来避免倒下。
光影之下。
马背上的人佁然不动,被投出一个英武势威的轮廓,低垂的目光冷厉发狠,手里卷着的绸缎似乎成了刀,牢牢抑在咽喉,随时索命。
师离忱换了个姿势,玩味地看着场中驯马的裴郁璟,这力道别说驯马,驯虎恐怕都绰绰有余。
镇国公眉头紧皱,南晋质子手段如此,怕是不能低估。他身旁的穆子秋也眉头紧皱,父子俩表情几乎一模一样,心境却大不相同。
穆子秋烦躁极了,恨恨瞪一眼裴郁璟,该死的南晋质子!圣上光看这南晋人了,哪里还记得他也驯了匹烈马!
场中。
汗血马渐渐停下了挣扎。
像是被驯服了一般,不再暴躁地蹦跳,裴郁璟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只朝场外伸出一只手,沉声:“缰绳!”
郞义回首请示圣上,圣上轻笑着微微颔首,表示许可。
缰绳被抛入场内,被裴郁璟一把捞起。
他刚从马背上下来,原本安分下来的汗血马,蓦地暴跳,试图踏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
师离忱歪了歪脑袋,眼看着裴郁璟捏住了汗血马的脖子,麻利地把缰绳套在汗血马脖子上,猛地用力就将马儿按倒在地。
汗血马蹬了几下腿,照样被死死按在地上,没能重新翻身起来,这才又重新安分下来。
师离忱语调平常,说汗血马,“真聪明,还知道用缓兵之计。”乍地来这么一下,就算是经验老道的驯马师也吃不消。
他转着玉戒,与场中,刚经过一场鏖战的裴郁璟对上目光。
圣上视线里隐含了探究,裴郁璟喘着气,眉眼一闭一抬间,恶犬的锋芒与獠牙尽数收敛。
他转身面向圣上,高昂着首,放肆的直视起高台之上的帝王,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
小皇帝一直看着他。
他很满意。
场外围观的儿郎们,多数都在京中吃喝玩乐,习武也有教习师傅,见过最大的场面约莫就是禁军演练。
他们哪里见过这样刺激的场面,一人驯二马,还是汗血马,一时间热血沸腾,高呼:“魁首!魁首!”
师离忱起身,从高台之上,将金弓抛下,挑眉道:“归你了。”
裴郁璟抬手接住金弓,“谢圣上。”
套着缰绳的汗血马显然不太习惯,时不时甩头,被裴郁璟一扯又老老实实的跟过去了。
所有人都很开心。
只有穆子秋,脸臭得要命,被他爹掐了好几把。
*
驯马会继续举行,师离忱却没继续再看下去的兴致,今日也尽兴了,便乘步辇打算回御书房批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