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璟脑袋砸得懵懵的,两眼发直的站着好一会儿,等缓过神来又慢吞吞地坐了回去。
他才不滚。
仗着黑不溜秋的夜,他就这么趴在床头,隔着薄薄的纱帐偷瞄熟睡中的,英明神武的帝王。
帝王长长的卷发在龙榻上铺开,他把脸凑过去,嗅到一股清冽的淡香。
啧。
又有心智,又有魄力。
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征服,或臣服。
裴郁璟指尾勾着圣上的一缕长发他抬眸间眼含戾气地扫了眼十分碍眼的老太监,眸底幽暗,开始琢磨着怎么取而代之。
首先。
他要‘裴郁璟’这三个字在帝王心里的地位占比,更大一些。
*
京都又下了一场雪。
叙旧结束的沈绍就像放风结束的囚徒,又被关回了镇国公的府邸,专门有个院子重兵把守。
镇国公也闲着,就天天找他下棋。
昔日战场上还拼个你死我活,今日就像多年老友。
沈绍心不在焉。
那日裴郁璟嘴里的话,他一个字都没信。
什么不喜欢,眼珠子都快黏人家月商帝身上了,被弓箭手围攻,伤得路都走不利索,一听到月商帝昏迷就爬起来去打探情况。
沈绍真想让裴郁璟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狼子野心的样!
他如今作为战俘,不能随意走动,很难在明里暗里的监视下与裴郁璟取得联系。
不过裴郁璟一向是有主意的,既能和月商帝交涉,把他提来到上京,想必是有其他计算。
镇国公白棋吞下黑子,道:“你又输了,有心事。”他笃定。
沈绍回神,勉强笑道:“不过是在忧心被俘的将士们。”
“且放宽心,我月商不苛待俘虏。”镇国公呵呵笑着,“只要两国交涉不过分,但凡活着被降的士兵,都派去挖矿了,一日三餐供食,每隔六个时辰轮换,专门管控。”
沈绍沉默。
他没被提来京都之前,也被安排去了挖矿,他以为是特例,没想到是所有俘虏都如此对待。
镇国公道:“圣上说了月商国有气量,对与俘虏无需折辱,不必坑杀,但也不能让俘虏白吃闲饭,干脆拿来当徭役用了。”
不过高祖皇帝打下江山后,改革制度,徭役制早被废除多年,现在都是雇工征工的形式,征工成功后每年都有合规的补贴,可以选择由衙差送到家中,或者本人领走。
南晋与月商规章制度不通,南晋至今还是征徭役的形式,对于餐食没有严格的划分,导致食量大的徭役根本吃不饱,南晋内乱也有一部分来自于徭役起义,有些军兵调遣去镇压叛乱。
所以沈绍头一天到矿场的时候,甚至不敢信热乎乎的粟米热菜是他们的餐食。
月商对于百姓能不能吃饱这件事,似乎看得很重,包括军中餐食规格也是十分严苛,不许任何克扣,有定量,不够可添,但不许浪费,不许强撑,否则都要按军规来处。
从某方面来说。
沈绍格外羡慕月商将士们。
“我与你对战过几次,知晓沈将军用兵老道,只是偶有鲁莽,你若是想圣上并不介意将你招安。”
镇国公笑了笑,似是看出沈绍所想,又道:“沈将军先别急着拒绝,也别嫌我啰嗦。”
沈绍默然须臾,才道:“我族皆在南晋,不可叛国是底线。”
镇国公似不在意,“南晋多出文人才子,若非两国邦交紧张,圣上还想召引些文人谋士来月商,圣上与文武向来一视同仁,既叫我多劝劝你,我自然要多废些口舌。”他笑得爽朗,“你若不愿也不必为难,我还能强按牛头喝水不成。”
这话说得直白,沈绍讶异抬眸,四目相对,二人心照不宣一同笑了起来。
……
京都雪厚,雪停之后的温度最冷,有条件的手炉不离身,没条件的捂着被褥在朝廷设立的暖堂里过活。
正如一开始预料的一般。
白灾严重,在有预防的情况下,伤亡人数大幅度的减少,百姓诉求简单,有地方饱腹取暖足以。
但有灾害也就意味着,总有那么些心术不正,贪婪的人想从中牟利,原先躲藏的劫匪冒了头。
朝廷对于匪患向来是不留情面,招安若成拉去矿场做一辈子苦工,不成便围剿击杀。
穆子秋被外派出去剿匪,辛辛苦苦一两个月回来,满心欢喜等着第二日上朝时找圣上讨赏,结果被亲爹泼了一盆冷水。
镇国公道:“圣上病了,最近一段时间不上朝。”他满面严肃的告诫穆子秋,“圣上肯用你是你的福气,你要忠心,再忠心!讨赏老老实实的不许打歪主意。”
一听圣上病了,穆子秋坐不住就往外跑,镇国公拉都拉不住,“别莽撞!”他只来得及叮嘱这么一句,就见那臭小子跑得连背影都瞧不见了。
镇国公嘀咕,“倒是比我还忠心……”
他听见圣上病了之后,只是急了会儿,可没想着立刻进宫侍疾。
第38章
窗棂透出的天光,为灰蒙蒙的殿中蒙上一层光雾。外头积了雪,连带着光都是白透白透的。
师离忱醒来,嗓子干哑得难受,以至于一时说不出话,即便是光感不重他也难受得用手背遮住了双眸,牵扯到小臂伤口的疼痛,反倒让他大脑更清明一些。
师离忱无力轻咳了两声才找回了点声音,“来人……水……”
声音却又轻又沙哑,更像是压着嗓子在说话,说完话后不适感加重,他又敛眉咳嗽起来,这回咳得重,喉咙发疼。
忽地。
一只大掌承托住圣上的后颈,将人扶了起来,盛着一半的茶盏递到圣上唇边,低声道:“水来了。”
师离忱眼都不必睁,就听出身边的人是裴郁璟。后颈贴着肌肤的掌心炙热,烫得他微微蹙眉,有些排斥。
但他又不想动,便就着裴郁璟的手,让裴郁璟托着杯底把水喂进了口中,总算缓解了一番嗓子的不适。
“圣上醒了!”乐福安听到动静,急忙进殿,圣上发热发了半日,又昏睡了一天一夜,必然是渴了。
他顺手把桌上的茶水也一并带过来,见圣上喝得急,乐福安也不好替换裴郁璟的位置,只等着圣上喝完半盏,他再添上一些。
师离忱连喝了三盏茶,眉心舒展开来,茶盏再送到唇边时,他微微偏头拒绝,“不喝了。”
裴郁璟有些遗憾地盯着师离忱被水完全沾湿的唇瓣,得了滋润,猩红的唇色反着薄薄水光,透着一股子嫩气。
小皇帝病气未散,眉眼间带着一股子病恹恹地倦怠,阖起的眼眸也死活不愿意睁开。
喝完了茶水,便软绵绵地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他怀里,把他当了靠枕,理所当然的仿佛世上一切都该为他服务。
裴郁璟对乐福安耸了耸肩,一副‘这可不能怪我’的无赖样,气得乐福安狠狠翻起白眼。
然而圣上只是懒得动,顺势靠了会儿。
然后他觉得裴郁璟衣物之下,那似能随时迸发出力量的紧实肌肉实在太硬,身子一软又跌回了软衾。
裴郁璟还在上扬的嘴角瞬间拉平。
师离忱打着哈欠,“福安,去把内阁上递的奏疏给朕搬过来,朕今日在寝殿批阅。”
“老奴这就去。”乐福安应着,又不放心地瞥了眼裴郁璟,警告道:“你给咱家安分些!”
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殿中陷入沉寂。
“朕不想和你绕弯子。”虽然润过了嗓子,可师离忱低沉的声音中还是带了些沙哑,“南晋秋家商号是你的,鞑靼两个小部族是你的,鹿亲王的私兵是你出钱养的,处理起来或许会麻烦些,但不是问题。”
秋家商号,是两国之间最大的行商。
说着,师离忱语气一顿,慢条斯理道:“这么大一盘棋,你是想要朕的江山,还是想让天下大乱?”
所谓帝王之榻岂容他人酣睡,师离忱可不想辛辛苦苦维持的和平江山,又被打回一片乱象。
手中突然一凉,有个事物被塞到了手心。师离忱挑起一只眼皮,漫步尽心地扫了一眼,是个令牌。
“这是私兵调令。”裴郁璟坐在床沿,单手支撑在床头,手指把玩着一缕顺滑的卷发,眼底一片幽暗:“圣上既知我本名仇苍,便该知当年仇将军之死,月商南晋鞑靼三方皆有参与。”
南晋功高盖主的仇将军,何尝不是鞑靼与月商的心腹大患,战。争只是暂停,并不是完全结束。
可惜南晋皇帝看不清这一点,硬是要把反叛的名头往仇将军头顶扣,那么月商与鞑靼自然要在暗中推波助澜。
裴郁璟嘴角笑意冰冷,“天下不乱我心难安啊。”全然明牌的情况下,他连一点哑谜都懒得打了。
师离忱意味深长地喔了声,冰冷的令牌在手里转了圈,背后雕刻的猛兽纹路栩栩如生。
“那你把私兵调令给朕……”还只给了一半。师离忱哼笑道,“是想借朕的刀杀人,还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一半的私兵调令并不能调遣使用,只有与鹿亲王手里的另一半调令合并,才是一个完整的调令令牌。
要用这个,还得找到另一半。
不如围剿来得快。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裴郁璟不能再插手参与鹿亲王的谋反。
裴郁璟浑不在意,道:“改主意了而已,算是给圣上的投名状?”他俯身,视线牢牢锁定着帝王明艳的面庞,俊美深邃的眉眼认真道:“而且我想看看,圣上为了月商的太平,能忍我到哪一步。”
师离忱提起一点兴趣,眸子倦怠地半阖,就这么看着裴郁璟,“怎么了,又背着朕偷偷作什么妖?”
谈话间,他注意到裴郁璟额角一块明显的青紫,他回忆一番前两天并没有把男主的头当铁砸。
裴郁璟身上出现了他不知道的伤痕。师离忱有些不愉,问:“你脑袋上怎么回事?”
“不小心撞了一下。”不知为何,裴郁璟心情似乎又好了,唇边自然而然地带起一抹弧度,“圣上关心我?”
师离忱笑了笑,招手道:“来。”
每当小皇帝笑得如此和善温柔的时候,必然有诈。裴郁璟背骨下意识绷紧一瞬,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然而帝王弯弯的眼梢,肤白唇红,笑起来昳丽夺目俊美得不像话,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头就已经听话得乖乖凑过去。
头皮传来熟悉的拉扯感,帝王揪住了他的发根,把他狠狠往床架上一撞,然后才松开手,若无其事道:“现在好了。”
师离忱望着帐顶,“以后别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伤,不是朕弄的都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