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几次三番的折腾他,也从未透露过真正的想法,至少目前双方是平和相处的。
而这段时间,师离忱待他时,所流露出的几分浅显温和,甜得如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花蜜,难免叫人沉溺。
所以他打心底里,不想真的变成帝王的敌人。
裴郁璟冷嗤一声,松开了擒在穆子秋脖子上的五指,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穆子秋脱臼扭曲的手臂。
真若为敌。
这只手,早被拧下来喂狗了。
见状,夏时重松一口气,行礼谢过裴郁璟高抬贵手后,他蹲下身去查看穆子秋的情况。
大理寺刑狱里,帮犯人卸臂接臂都是家常便饭,夏时重面不改色地按住穆子秋。
“咔咔。”
两声,没给人反应的机会,利落的把手接了回去。等穆子秋回过神来,只剩肩膀发麻的疼了。
他龇牙咧嘴地揉肩,“肯定是怪喝了酒,等我酒醒了……”
“酒醒了你也打不过裴殿下。”夏时重打断了他,“世伯说得没错,你真该多读读书沉淀一番。”
说完,他顿了顿,语气忽地严肃起来,“不过裴殿下一向在宫中行走,怎会来泌阳?你还要瞒我到何时。”
穆子秋哼了声,没好气道:“大理寺公正严明年纪轻轻就破案数件,升迁奇快无比的正四品少卿大人,你这大理寺莫不是走后门进的?连这都没猜到?”
夏时重沉默片刻。
猜到了。
遇到穆子秋的那一刻就猜到了,只是不敢确信。直到看见裴郁璟,才断定了圣上果真在外出巡。
“你快回去。”他深吸一气,就算此时街上行人稀少,他依旧压低了声音,以两人才能听清的语调道:“小聚什么时候都能聚,圣上安危不可忽视,赶紧去守着,万万不可玩忽职守!”
穆子秋两眼迷茫地被催促着走,他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快到客栈了,被酒意侵蚀的大脑才回过味来。
不对啊。
明明是圣上特许他随意走动,否则他哪敢外出和夏时重小聚,怎么在夏时重口中成了他玩忽职守?打架没打过也就罢了,怎么风评也变差了?!
*
县衙公堂。
鼓鸣声响。
师离忱高坐于县衙公堂对面的茶楼,在茶楼二层的外台静坐,点了一壶花茶,叫乐福安也一起坐着等瞧。
这两年月商律法逐渐完善严明,县衙这种小地方鲜少闹出命案,对于百姓来说这是难得的热闹,也好奇真相,故此县衙门口围满瞧热闹的人们。
瞧着人多,裴郁璟另辟蹊径,飞身跃到房顶,位置又高又隐蔽,能将府衙大堂看得清清楚楚,还不必与底下的百姓们相互拥挤。
死者为乡绅,疑犯为刘家娘子,县丞在高堂之上翻看案卷。
乡绅家中高堂尚在,来的是一位头发半百的老妇人,以及一名少年。
老妇人听闻自家儿子尸首寻得,昨夜就瞧了尸首,哭得两眼通红,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憔悴。
方才府衙的鼓声刚刚响过,涉及此案的一干人才被带上来,县丞还未开始正式审案,老妇人便先张牙舞爪,狰狞着面孔去拉扯刘家娘子,“是你!你杀了我的儿!他可是秀才公!前途无量!”
老妇人声音尖锐,扯着刘家娘子衣襟不肯松手,嘶吼着宛若午夜厉鬼:“你要给我儿偿命!偿命!哪怕死了也要给我儿配阴婚,你得下去给我儿做牛做马!”
“偿命!!”
第45章
刘家娘子性子胆怯,当场落了两行清泪,急急护住衣裳生怕被拉得衣衫不整,哭诉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是冤枉的。”
她看向高堂之上,“求大人为民女做主,民女冤枉啊!”
一侧,夏时重坐在旁审地位置,给官吏做了个手势,官吏迅速上前将险些扭打在一起的二人分开。
老妇人不肯善罢甘休,县丞拍响惊堂木,肃声警告:“公堂之上,肃静!”
惊堂木声落下,现场陡然变得死寂,堂外围观的民众就连呼吸都放轻,公堂之上气氛威严肃冷。
老妇人哪怕再不情愿,也得老老实实跪坐回了原位,只是她眼神可怖阴森,一直死死凝视着刘家娘子,仿佛能吃人。
刘家娘子抹着眼泪,跪在另一端。
“是否有冤,待本官一审便知。”县丞将案卷梳理完毕,拍响惊堂木,“传证人!”
……
穆子秋来到茶楼二层,找到师离忱,递上一本奏疏,“公子,这是少卿呈送来的案情。”
大理寺处理事情奇快无比,夏时重昨日断定刘家娘子为嫌犯,便让下属彻夜调查线索,挨个盘问,果然是查出了线索。
考虑到圣上在此,定会对这案子有些关注,便重新写了一份叫穆子秋送过来。
师离忱看着对楼的县衙,指尖在桌面点了点,漫不经心道:“福安,看看。”
“欸。”
乐福安笑眯眯地接过奏疏,打开来瞧。
穆子秋也探头过去跟着看,夏时重死板的很,不许他提前打开,只能等着今日审案了才能得到真相。
杯中飘着一朵泡开的茉莉花,师离忱指腹在杯壁若有若无地敲击着,视线不曾从县衙的方向移开,情绪不显眸波平淡。
他在等。
有夏时重旁审,这案子要侦破很快,但问题在于侦破之后,那位刘家娘子最终的处理结果。
*
有大理寺相协,此案的案情路线十分明了。
死者姓张,是一秀才。
两年前参加完乡试之后,听同窗说泌阳的布料结实,便来到泌阳购置布匹用于过冬。
张秀才来到泌阳布庄,恰好遇见了与掌柜商议的刘家娘子,刘家娘子精通各路绣技,拿着各式花样来找掌柜的商谈价钱,想在布上做绣,换取生计。
但掌柜经营的是布庄,这些布都是做好再由商队销往各地,要绣花样也是等确认了衣裳样式,裁剪好后再由绣娘来绣样式。
因此掌柜否决了刘家娘子的提议,不打算雇用刘家娘子。
彼时,刘家娘子丈夫刚战死不到半年,还头戴白娟花为其守节。她与掌柜商议不成,无奈离去。
张秀才就和掌柜打听了一番。
布庄掌柜跪在堂前,仔细回忆道:“张秀才为人正派,当日在得知刘家娘子身份后,还叹造化弄人。”
布庄掌柜道:“张秀才拿了十两银子交给草民,说是等刘家娘子再来时,就让刘家娘子绣两块帕子,二两归我,八两给娘子,就当是给将士家眷一些补贴。”
在南阳这个地界,五百文左右可买得一石米,十两银子节省着用,足以让一户人家衣食无忧的过上大半年。
布庄掌柜从未见过这种冤大头,自然记得深刻。
刘家娘子却‘呸’了一声,“我绣了二三十条帕子,绣了三个月,你说给我二钱一月,又找借口扣了一钱,我只得了五钱银子,哪里来的八两?!”
县衙围栏外旁观的百姓窃窃私语,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喝,“好你个李掌柜,良心被狗吃了你,秀才老爷给将士家眷的补贴你也私吞!”
众人审视地目光落在布庄掌柜身上,他哪敢在堂前撒谎,一张老脸还有脖子都羞恼地红了,回头嚷嚷道:“反正这活计我给她做了,她去旁的地方一个月还没有二钱一月呢!”
眼瞧着要吵起来,堂中陡然响起夏时重的沉声厉斥:“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藐视公堂,罪加一等!”
话音一落,险些争论起来的堂前瞬间冷静了下来。
沉寂片刻。
县丞问,“李掌柜,张秀才是否只接济了刘娘子一回?”
布庄掌柜连连点头,笑得谄媚:“是的大人,就一回,后头张秀才又来草民的铺面,但只买布不做其他。小的与他搭话,他都不怎的理会,傲得很。”
堂上证人有许多位,都候在一旁,布庄掌柜此言一出,一旁有名瘦弱矮小地男人怯生生地举手,“启禀大人。”
县丞颔首,许他说话。
此人乃酒肆小二,结结巴巴道:“草民与刘家娘子是同一个庄上的人家,张秀才与我打听过几回刘家娘子,给了我一两银钱,求我将刘家娘子引出来见一面……”
众人哗然。
孤男寡女私下见面,私相授受的帽子足够扣押到刘家娘子头上,刘家娘子神情惶恐,哭诉道:“谁与他私下见过面了?我都不认得他!你休要坏我名声!”
酒肆小二急忙摆手,对着县丞澄清道:“草民不肯帮他办事,自然未收张秀才的钱财,大人明鉴!不过我曾瞧见,张秀才在田庄出现过,和李掌柜一起。”
旁审位。
夏时重眼神一厉,扫向布庄掌柜,冷冷道:“李显民!还不说实话!”那目光宛若利箭,庄严冷酷,似能看透人心。
布庄掌柜心若擂鼓,梗着脖子道:“草民该说的都说了,草民与张秀才就打过那几次交道,从来没别的。”
“是啊是啊,许是小二看错了,我们也没瞧见过张秀才来我们田庄啊!”说话的是一个老佃农,他一出声,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里长拄着拐,颤颤巍巍走出来:“大人明鉴,刘家娘子一向老实本分,万不可能伤人,此事尚有蹊跷,还望大人明察秋毫,切莫难为这小小女子。”
县丞眉心轻敛,有些迟疑地看向夏时重。
此案有大理寺少卿在旁审理,就算只占个旁审的名头,最终做出决策的还得是少卿大人。
刘家娘子小声抽泣着,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无人应答。
公堂之上,老妇人突然浑身一软,躺在地上撒泼似的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你死的惨啊!早说了那是个克夫的丧门星,你怎得不听,现在人财两失,连你自个的性命都丢了!!”
她从袖袋里一件件的甩出东西,有帕子,有钗环,有用了半盒的胭脂,还有一样醒目的,便是浅色绣花的肚兜。
刘家娘子脸色唰一下白了,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净。
第46章
县衙对面的茶楼。
师离忱喝了一口花茶,花香里带了点苦涩的回甘,别有一番风味。他又塞了一口地果,压下那点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