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的规则,与飞花令有些相似。
陶制的酒盏从水流上游放置在荷叶上,在浮与水面往下游之,停在谁的面前,谁便要赋诗论文,论不出诗文者,要饮尽酒水。
也被称之为‘羽觞随波泛’。
酒盏里的酒水可不是放得什么果酒米酒,而是实打实的烈酒,杯有双耳,底部有些深,口与碗差不多大。
这一大碗烈酒下去,没点酒量的大概得醉了。
曲水流觞开始。
慢悠悠地晃到第一个人面前停下。
响起赋诗之声,引满堂喝彩。
荷叶继续往下飘,过了几位文人,又停住,轮到了下一位。
这一位的作词,中规中矩,但气氛要到位,旁边的纨绔们最会搞氛围,拼命叫好,又是一阵热闹。
席面端得一派和谐之意。
“你怎么老看郞统领。”荀嵩古怪地瞥一眼穆子秋,“芍药姑娘就在那边你一眼不看,你看一个硬邦邦的男人,你不会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穆子秋‘啧’一声,瞪了眼荀嵩,骂道:“滚蛋,你恶心不恶心!”
谁稀罕郞义了!
他耳尖发红,不断瞥着郞义后头,露出的一角玄青大氅,连曲水流觞进行到哪儿了都没认真听,满脑子都是想着要不要过去,又怕惊扰了圣上。
然后。
他就看到最讨厌的人,干了他最想干的事。
裴郁璟过去了。
第51章
师离忱眼看着裴郁璟明目张胆的走过来,和他挤在一个席位上,还托着他的手,就着他的酒盏,将酒水一饮而尽。
行为举止奇奇怪怪,令师离忱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怎么,我杯子里的能更好喝?”
“的确。”裴郁璟扫了眼师离忱的双唇,还在回味酒味,要不是地方不对,他甚至能在小皇帝嘴巴上啃一口。
离宫两三日,他想开了。
顺便去取了点经。
不做得明显一点,这位一心政务的帝王是不会懂的。
然而师离忱只觉得裴郁璟是精神病犯了,一酒盏砸进裴郁璟怀里,压低嗓音恶声恶气道:“滚远点,别把其他人的注意力引过来了。”
这厮这些天太招摇了,人一过来,把一小部分人的目光也吸引过来了,好在大半部分的人都关注着曲水流觞的举行。
裴郁璟有些不情愿,对上师离忱死亡视线,他噎了一下,通常皇帝笑容和善目光渗人的时候,所代表的意思他很清楚。
不过圣上很久没扇他了。
有点想。
裴郁璟默默起身,心底已经开始期待回宫之后帝王的惩罚,无非就是踩一踩,扇一扇,很轻柔了。
他有点跃跃欲试。
……
另一头。
穆子秋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荀嵩左右看看,“有老鼠?”
穆子秋冷笑,“不,这是仇恨的声音。”
“不像。”荀嵩评价,“更像是嫉妒,你眼睛都快红到滴血了,子秋要不然照个镜子?”
穆子秋一拳砸案,他不敢用力引起旁人注意,收了力道,结果就是连酒杯里的酒水都没晃一下。
曲水流觞已进行到中期。
水渠旁一名举子身着朴素,已然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水渠当中的荷叶恰好停在他身前。
这举子尚未反应过来。
旁边有人提醒他,“陶兄,该你了。”
举子倏然站起,举杯高呼:“该我了!诸位且听我赋诗一首——”
这一嗓门引去了大部分目光,他清了清嗓子,大笑着道:“黄屋天临一载馀,杀心未已复何如……”
第一句刚出,便满堂寂静。
原本有些微醺地小郡王面色登变,朝旁边的小厮狂使眼色。明明前些天被京兆尹处下狱的举子都未宴邀,防得就是这档事,怎得又有人起乱子。
出言不讳非议君王,这帮书生不要脑袋,他还要!
穆子秋也被这位陶举子的狂悖之言惊得回神,回首一看,陶举子正兴起,整个人踏上了小案,站得高高举杯挥舞,“生灵万命轻成草,文武诸官贱等鱼。”
“治少乱多思古训,刑宽政简读遗书。”
“吾君德泽原非薄,四海苍黎岂忍屠!”
显然是有备而来,就算是小厮以最快的速度过去将人架起来往外拖拽,也拦不住他作诗的速度。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格外明显。
吃豹子胆了在他的场子作死!小郡王脸都绿了,牙都快咬碎了,还镇定自若地安抚众人,“此人胡言乱语!”
“草民的嘴易堵,悠悠民众之心难堵啊!”陶举子甚至还在狂笑,“天子暴政,尔等竟装聋做哑。”
他道,“京都林氏协助多少学子成才,到头来被诛九族!佛寺救灾救民,可天子大笔一挥便取数千僧人性命!满朝文武无一人置喙,那便我来!”
“还不快堵了他的嘴,打出去!”小郡王怒斥。
小厮立即捂着陶举子的嘴巴,闷头将人继续往外拖。
与此同时,穆子秋扫视一圈,见有一些书生面露迟疑似心中动摇,他当机立断,沉声道:“且慢!”
有穆世子发话,小厮瞬间停下了动作。
小郡王不解地看了眼穆子秋,考虑到穆子秋目前在御前办差,只不悦提醒道:“可别在我这春日宴上杀人!”
满场肃穆,此话一出尤为清冽,几乎所有人都听得大差不差。
陶举子摆脱开小厮捂嘴的手,呸呸了几下,高昂着头颅:“我月商儿郎有气性,哪怕今日我血溅三尺!也要警醒世人!”
回应他的是一声暴喝,“哪怕你今日死在这儿!明日朝堂百官,也不会有人为你陈情半句!”
看着面前神情冷凝的穆世子,陶举子一怔。
穆子秋一步步逼近,言辞犀利:“你口口声声指责圣上取僧人性命,你又可曾了解过这些邪僧做过哪些恶事,你光知道林氏相助寒门学子,又可曾知他们从这些学子身上获得了利益!”
“你光知道圣上下令杀了人,却不了解案子内情,不去看受害者的悲痛,不去看那家破人亡的凄惨,不去看沉冤得雪者的苦难,便打着主意在这春日宴上血口翻张,信口胡言!”
他眼睛直直锁定了陶举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单有学识不用与明理,反倒用于谣诼,也就圣人大肚不与尔等计较,我不行,不骂你难解我心头之恨!你们这帮人,枉读圣贤书!”
字字珠玑,众人越听脑子越清醒,其中也有牵扯在九华寺一案中的知情学子,狠狠啐了口陶举子,“前些日就想骂了,官府张贴榜文那般显眼,你去瞧一眼呢?圣上真是开明,没禁了你们这些惑乱人心之人的科举。”
一语激起千层浪,登时学子们愤慨起身,指指点点。
陶举子气势陡然弱下,自觉理亏,碍于脸面又不能承认错处,看了眼在场众人,咬咬牙拂袖离席。
穆子秋长舒一气。
眼睛下意识往郞义那边看去,可惜了现下那边有两个人挡着,郞义和裴郁璟都站在了前头,他这会儿连圣上的衣摆都瞧不见了。
不过。
他暗自昂首,嘴角上扬。
圣上应该也注意到他的表现了吧?
……
师离忱确实注意到了。
但师离忱这会儿更想骂突然移步挡在前头的裴郁璟,措辞半晌,简化成了一个“滚”。
陶举子这一出,为春日宴带来了一点话题,宴上重新恢复了热闹的景象,曲水流觞继续进行。
“差点忘记了,这宴上的东西你吃不惯,给你带了点糖。”裴郁璟悄然塞过来几颗用帕子包着的糖,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打开帕子,师离忱捻起一颗糖,圆滚滚胖乎乎的乳糖掐在指腹当中,似乎能闻到甜香的味道。
糖的问题早在先帝时期被解决,如今糖价虽贵,寻常人家若想尝一口也能花费得起。
故此京都城中对于糖的做法花样百出,这是近来流行的乳糖,一般是专门用来哄小儿用的。
“公子,小心为上。”郞义低声提醒。
“还能毒死我不成。”师离忱眸中含笑,大大方方将乳糖丢进口中,眯起眼睛懒洋洋道,“他还没那么蠢。”
就是一颗普普通通的乳糖而已。
味道有些甜腻了。
郞义垂眼,观察圣上神色并无不妥,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明月高悬。
时辰不早了。
师离忱看了看夜空里疏朗的星月,他眸色微动,忽地起身道:“走吧。”这样喧哗繁闹的春日宴,并没有给他带来多一层的乐趣。
……
圣上悄然的来,悄然的去。荀嵩瞪大了眼看着那一前一后离席的侧颜,惊得张大嘴巴,“哎,那是——”
“你看错了。”穆子秋手一抖,片了一大块炙羊肉塞进荀嵩嘴巴里,堵住了他的话头,将人身子掰朝着曲水流觞的方向,“走走走,品诗去!”
*
离席的不止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