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秋认真回想,一个个数过去,“国子监刘司业,守备所千总,右都御史……”
一边说着,他一边观察着圣上的神情,圣上批阅着奏折,眉毛都没抬一下,甚至连朱笔都没停顿片刻。
直到穆子秋报完,师离忱才不疾不徐地回了句,“知晓了,辛苦你了,给你放几日假,歇去吧。”
“不辛苦!”穆子秋呲着个大牙刚想说不用歇息,就听圣上慢条斯理道:“春闱将近,近来京都府来了许多举子,到处都忙,京兆尹上任不久难免畏手畏脚,你去帮忙疏通。”
师离忱抬眼看了看穆子秋,故作苦恼道:“听闻其中有些学子对朕很是不满,还作诗骂朕。京兆尹虽训斥过他们,可读书人到底迂腐,难保不会再来,朕思来想去,还是你处理去最合适,爱卿不会叫朕失望的对吗?”
如琉璃般的圣上,只需眉心轻拧着,眸露几分惆怅,便足以让穆子秋慷慨激昂,他信心满满:“臣一定办好!”
“去吧。”师离忱敛了神情,语气轻轻地把人打发了。
*
春闱之前,一道诏令措不及防的被颁布,除开知晓内情的监察司与大理寺。
满朝文武几乎震惊哗然。
月商所有佛寺僧人勒令还俗,涉及外放印子钱的一律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刺字的刺字。
单隐瞒了私通,只公布九华寺所犯恶行,以及在九华寺后山挖出的一百三十多具尸首。
大理寺对应经年来陆续失踪的名单,通告家眷前来辨认,有些已化白骨难分出是谁,而有些还没完全腐败烂掉的,被认出特征领了回去。
师离忱并非一杆子打死,就此禁佛,而是给出家定了个门槛,不论做僧做道都得考校。
过了考才能正式出家,拿到祠部牒,也就是度牒。且拿到度牒后,三年为期,三年后要继续试经,不合格者勒令还俗。
此事由礼部的祠部管理,手续流程要马上完善,月商佛寺不知凡几,骤然一下全部还俗,必然有一批是要来考度牒的。
礼部侍郎刚为春闱做好准备,陡然间被安排了这么大一个活,汗都快流完了,紧急从翰林院借调书吏帮忙。
在朝会颁了这么道诏令后,御史台纷纷上奏求三思。走流程的事师离忱就懒得看了,全都打回内阁。
为了九华寺和春闱忙碌这么久,闲暇空隙就要找点逗乐。
他在殿内扫了一圈,“朕的小宠呢?”
“不知。”乐福安摇头,又抱怨道:“小宠有两三日没到圣上跟前伺候了,又不在宫中,怕是在外头玩野了,圣上得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谁才是主。”
师离忱看着乐福安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情,忍俊不禁道:“可朕瞧你也不是那么讨厌他。”
“那还不是圣上偏疼他。”乐福安嗔怪地看了眼师离忱,面上毫无半分不悦,眼角笑得满是褶子,“况且他来之后,圣上越来越有活气了,老奴看着高兴,自然能给他几分好脸色。”
第50章
乐福安站到师离忱身后,轻轻地为圣上揉着太阳穴,以缓解近日忙碌带来的疲累感。
殿中静谧。
香炉一壶青烟升起。
他看着那淡淡散开的一线烟,轻声细语道:“圣上,老奴伺候着您长大,老奴最熟悉圣上的一言一行,说句逾矩的话,您待裴质子是愈发的纵容了。”
放从前,裴郁璟这样的哪能近得了圣上周身三丈,更别提是和圣上睡在同一个殿内。
从一开始,圣上待裴郁璟就有一种别扭的宽容。
起初他还能看到圣上眼底的杀意。
不知为何又忽然改了主意,不杀裴郁璟,要把质子当宠养。
可说是养小宠,吃喝没短半点,御膳房少的那些吃食谁去追究过了?后头又给裴郁璟金吾卫的官服。
字字句句引导着裴郁璟行事,又教他看黎民。
这哪里像是养宠。
但乐福安不敢说,圣上这般行径,与当年先帝养圣上的举措简直如出一辙。
根本就是教养皇子的做派。
他也拿不准圣上究竟是个怎样的想法,但裴郁璟既然能让圣上开心,那就有他存在的必要。
师离忱想知道裴郁璟这些天到底在宫外做了些什么,自然就有探子递上圣上想要的信息。
意想不到的是。
短短两三日。
裴郁璟竟在京都城混成了个风云人物。
年前的那场迅马会,夺得魁首的裴郁璟本就名声大臊,加上后头镇国公庆功宴上他曾露过面,京都城中又多半在传君上苛待裴质子,自然让人对这位质子有几分同情与探究。
可惜这位裴质子到了月商近半年,都不曾在公开场合露过面。
直到三日前。
宗亲纨绔们,在京郊马场举办了一场蹴鞠赛,裴郁璟突然出席其中,并在助公子哥们在赛场上夺了个好名次。
贵公子们一瞧。
嘿!这裴质子不似传言中那般委曲求全,反倒张扬得很,打扮得那叫一个贵气,哪里落魄了!
必是有过人之处,才会让圣人留在宫中多月。
公子哥们惯会见风使舵,加上裴郁璟有很快与他们打成一片,眨眼间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谣言不攻自破。
“他这是给朕澄清名声去了?”师离忱挑眉。
乐福安冷哼道,“谁知道这混小子打得什么主意。”异国之人,他怎么着都是瞧不惯的。
师离忱低敛着眸,不疾不徐道:“听说他们要在千鹤楼摆宴,不如去看看。”
蹴鞠赛后,宗亲纨绔们打算在千鹤楼铺席吃酒,客请文人雅士。
但想想近来京都举子众多,鱼龙混杂,便想着等上一等,三日后办宴,顺带筛一筛人选,学识糊弄者可进不了宴。
“算算时辰,是今夜摆宴。”乐福安从善如流道,“奴才这就叫郞统领去做些准备。”
*
黄昏已过,入夜时分。
为庆春闱到来,千鹤楼的檐下挂了长串的红灯笼,三层高楼打眼看去,笼罩在红光之下宛若有冲天喜气。
以千鹤楼的价,要摆宴光靠一个人可出不起,哪怕是侯府也得掂量掂量分寸,值不值得。
所以今日摆宴没有明确的东家,全由几个公子哥们凑钱,当今天子的同胞死得只剩一个不在京都的逸王,除了一个鹿亲王与帝王血脉相近,其他宗亲几乎与圣上挨不到什么边。
也多亏挨不到边,否则早在圣上登基之前就死透了。
因此宗亲里,除了亲王与逸王,那么只剩下被封闲职的小郡王是地位最高。
鹿亲王自不会参加这种年轻人的聚会。
年轻一辈的只剩下小郡王最有钱,他和伯爵侯府的其他世子出大头,一些公子哥兜里零用不多的出小头,声势浩大的办起了这场春日宴。
荀嵩一进门就被中央台子上起舞的舞姬吸住了目光,“好大手笔啊,这不是翠柳阁的头牌清倌芍药姑娘吗?她可是一年只登台三回,千两黄金难买一回出山啊。”
说话间,他发觉同行的穆子秋似乎心不在焉,拿扇子在手里拍了拍:“世子爷!回神了!”
穆子秋兴致缺缺,“没什么好瞧的。”
荀嵩耸耸肩,在周围打量一圈,“我记得春日宴有给国子监举子发请帖啊,卫珩一怎么没来?”
“卫珩一要攒钱,在后厨帮工。”穆子秋随手在路过小厮盘里拿了串葡萄,眼睛准确无误找到了在和小郡王推杯换盏交谈的裴郁璟。
穆子秋提着葡萄入座,面无表情摘一颗抛进嘴里,比起嚼葡萄他更像是嚼厌憎之人的肉,阴阳怪气道:“小郡王别不是被这南晋人骗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荀嵩在穆子秋邻座,一脸高深莫测:“这裴质子眼下可是京都大红人,你瞧他那身打扮,怕是南晋十两黄金得一寸的段锦,金丝绣线,腰别高山白玉,没个千两黄金下不来,扮相如此奢靡,定是深受圣上宠信!”
京都公子哥们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眼力也是一等一的好。
荀嵩分析得头头是道,引得穆子秋刮目相看,“你还认识这个?”
“靠我爹的俸禄,我这辈子都买不起,还不兴我了解一下?”荀嵩叹息,“我兜里这点银子,怕是连他头上一颗红珠都买不起。”
有人在哀叹。
有人在感慨。
师离忱在二楼,看着底下的裴郁璟,琢磨着道:“他在宫外一向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宫中是不是太拘束他了。”像个开屏的花孔雀。
“倒也不是,裴殿下穿着一向低调,也就今日突然改了风气。”郞义低声回禀。
周边人来人往,他也不敢说得太大声,俯身靠近了圣上的耳侧,闻到圣上身上独属的淡淡熏香,他镇定地低下眼。
似乎察觉到楼上视线的窥探。
裴郁璟在于小郡王说话的同时,抬眼往二楼瞥了眼,目光落在师离忱所在的位置眼底眸色暗了暗。
视线对上,师离忱唇角带起一抹弧度,好整以暇地举杯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裴郁璟若无其事收回视线,继续与小郡王谈话。
小郡王情绪有些激动,“本王这等奇才,怎能荒废一个闲散名头上,圣上迟早会看到本王有多优秀!”
裴郁璟敛去眼中的那点阴翳,笑容虚伪:“郡王说得是极,待您做出一番成绩,圣上自然会褒奖您,这春日宴办得好啊,京都才子齐聚一堂,定能作出旷古奇诗,一鸣惊人!”
宛若恶魔低语,偏小郡王听进去了,猛地站起身来,举杯呼吁众人:“在座各位不乏榜上有名,文人墨客不拘小节,便开一场曲水流觞!千古留名!”
一呼百应,在场名士纷纷应和,公子哥们也兴奋地涨红了脸,看客也笑呵呵地要跟去看。
千鹤楼后院有专门做曲水流觞的水渠,今日人多,要布置的地方多,雅席铺得要大一些。
参与曲水流觞的多是举子或是有名的文人,稍微有点自知之明的也不会上去凑这个人头,免得在大众面前丢脸。
肚里墨水没几两的贵公子们,便坐在离水渠不远的席面上,心怀期待的等着瞧热闹。
小郡王问裴郁璟,“你怎不参与?”
“我读书少。”裴郁璟低头喝酒神色不明,语气听着似是愁苦,“虽是皇子,可在南晋不受父皇重视,连书阁都没去过两回。”
此话一出,小郡王眼神立刻从探究变得同情,感同身受地拍了拍裴郁璟的肩,“兄弟,我也是如此啊,我虽读书,可就是读不进去,没关系咱不是这块料,千万别勉强啊。”
人多聚众,师离忱今日出来得急,没易容,都是些公子哥难免有些是进宫见过他的,他倒是不怕被认出,只不过不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便找了个树阴偏角的位置坐下,又叫郞义借位挡住了席上的诸多视线。
郞义一身肃黑,不扎眼,即便有人认出了郞义,也只会认为统领大人是来看热闹的,也有人想来攀关系。
只不过郞统领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就能吓退这些没经历过风霜的贵公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