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圣上喝好了,他将茶盏挪开,一边侍候圣上穿衣,一边笑着说道:“状元游街抛花,进士游船打柳,外头现在热闹着呢,奴才觉得圣上会有兴趣,便差人到宫外买了一碟子状元糕来给圣上尝尝鲜。”
糕点买来就煨着,还冒热气,白白软软不烫不冷,师离忱咬了一口里头还有绵软的豆沙。
他细细嚼了两口,眉头微敛,几乎一个眼神乐福安会意,忙不迭把剩下的茶水送到圣上嘴边。
师离忱就着茶水咽下去,摆手放下手中剩余的半块,“有些噎了。”
“圣上喉咙细,这东西干噎,偶尔尝个新鲜还行。”乐福安笑呵呵地将糕点盘子和茶盏都交给小太监,让其退下。
“琼林宴筹办得如何了?”师离忱随口问。
乐福安道:“礼部一早就备好了,筹备时没想到今年会有如此多的进士,会试放榜后改了好几回,今年又要放在太极宫办,礼部侍郎和老奴交差的时,说是头发都掉了好多根。”
师离忱眼梢弯了弯,道:“城中还在游船?”
“早结束了。”这时,外头传来一道声音,裴郁璟端着盘状元糕进来,“月商科举,盛况空前。”
他看着师离忱,将碟子最上放的半块状元糕拿起来,咬了一口,挑眉道:“确实噎人。”
“大胆!那是圣上的东西,谁准你随意乱拿?!”乐福安横眉冷竖,“如此没规矩,还是学得少了!”
裴郁璟不痛不痒,甚至还对圣上扯出一个肆意地笑。
如此行径,在乐福安眼中,无疑挑衅,他更恼了,指着裴郁璟回头看师离忱,“圣上,你瞧他——”
师离忱笑得漫不经心,视线落在裴郁璟身上,懒洋洋道,“你近来愈发放肆了,福安这般好脾气的人都被你惹着急了,罚你吃完一碟糕,不许喝水。”
老太监也就对师离忱一人好脾气,当然这话说出来得罪老太监可没好处,裴郁璟还想多了解师离忱一点,往后还得从老太监那儿入手。
他笑着认了,慢条斯理地低头,嗓音沉哑:“遵旨,陛下。”
简直没眼瞧!
乐福安冷哼一声,但看裴郁璟态度还算不错,脸色勉强好些了。
*
京都城中。
进士游船结束,接下来就是等晚间的琼林宴,人群已然陆续散去。
卫珩一穿过人群,从巷子里拐出,挡在了正准备绕道进宫述职的穆子秋面前。他面色平静,“我有话问你。”
穆子秋一个多月没见圣上了,难得有个借口过去,他急得很,“今天没空,再胡搅蛮缠,探花郎小爷也是揍的……”左右都是来回几句,离公子何方人士……
“不。”卫珩一蓦然打断他,沉声道:“我只一句,离公子,是不是那位。”
“什么那位,那位是谁……”穆子秋贯彻糊弄大法,话到一半,他对上卫珩一固执的眼神,忽地顿住。
完蛋了。
他想。
卫珩一猜到了。
这句不是问,是肯定。
等穆子秋反应过来,想找补的时候,卫珩一已经带着确认过的答案,转身走入人群。
穆子秋懊恼。
还是爹说得对,那帮能考上一甲的读书人,没一个心眼少的!!
第58章
琼林宴照常举行。
这种宴会,是给进士庆贺登榜,毕竟是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场春闱科举,选在太极宫,办得很是恢弘热闹。
新科进士们换上御赐公服,入席静候圣上。
卫珩一心中忐忑,将衣裳整理得一丝不苟,一转头,发现旁边的李别放丝毫没有即将面见圣上的紧张,反而十分松弛。
左顾右盼,眼珠子到处转。
看穹顶,看屏风,看画壁,眼睛一瞪又一瞪,时不时发出小声的“哇”“呜”“咦”地惊叹声。
“……”
李别放很快发现卫珩一在看他,以为是打扰到了卫珩一,捂住嘴腼腆地笑了笑,把一嘴的呜呼压嗓子里。
等待时席间窃窃私语,邻靠的进士相互低声交谈,并不会吵闹,反倒透出几分祥和之气。
忽而。
殿外太监通传——
“圣上到——”
太极宫内外陡然陷入沉寂,众人纷纷低首,叩拜行礼。
圣上并未乘撵,只身漫步而来,平日散着的发稍微梳了梳,发间有金饰装点,指间捻着一支白山茶,是刚才路过御花园摘的,花叶上还有新鲜的露珠。他将这朵白山茶别到耳后。
师离忱也是一时兴起,想到要为进士授簪花礼,便也想摘了一朵携在鬓边。他径直走到上首,拂袖坐下,摆手道:“都起来吧。”
“谢圣上。”
进士们起身入席,不少人偷偷抬眼往上座瞟,这一看就在收不回眼。
不是没察觉到陆续飘来的视线,一帮刚考中进士的青年才俊,又是头一回面圣,有些好奇心是正常的。
师离忱眸中含笑,举杯道:“今日无需拘礼,开宴。”
话音落下,乐福安一声令下,宫女呈拖着采摘来的各色鲜花入殿,要为进士行簪花礼。
当然,四百多个进士,圣上不可能一个个簪花过去,往年都是游园,挑一两个出色者簪戴。
今年改了规矩,圣上为一甲簪花,乐福安代劳,给二甲三甲簪花。
游园放在最后,让学子们自己去游。
师离忱饮一口酒,眸光轻瞥道:“状元郞,上前来。”
被点名的周岳,调整了下呼吸,拢袖踏上台阶,来到圣上跟前,低着眼道:“臣在。”
师离忱含笑,从托盘中取了两朵红花,招手:“来,低头。”
周岳又上前几步,将腰弯了下去,因过于紧张身子有些僵硬,直到圣上花。插。进帽中,拍了拍他的肩,道了句:“好了。”他才敢退后,慢慢呼吸。
师离忱欣赏着状元风采,这位来自江南文学世家的周岳,才学匪浅,相貌堂堂,乌黑的帽檐簪了两朵红花,煞是好看。
他夸赞道,“龙做马,玉为鞭,花如罗琦柳如绵。状元郎果然是意气风发。”
周岳面上露出笑意,俯首道:“圣上谬赞。”
……
师离忱摆摆手,待状元下去,换了榜眼李别放上来。
师离忱敛了敛眸,注意到李别放揣在袖里的手在抖,等人走上前来后,他撩起眼皮不轻不重地睨了眼李别放。
此人神色间稍显心虚,拱手行礼:“臣,李别放参见圣……”
话未说完,半张饼从他袖口掉出来,啪叽落地。
“……”
死寂。
师离忱往后靠在了龙椅当中,一言不发地看着李别放,唇边噙笑,神色无丝毫变化。
却叫人感受到一股铺面而来的压迫感。
李别放几乎是瞬间跪下,丧着一张脸叩首道:“臣殿前失仪,但事出有因,还求圣上宽恕!”
表情不像是害怕,更像是露馅之后的心惊胆战。
是个大胆的家伙。
师离忱眼底带起一丝兴趣,忽然想起此人是太傅曾经提过,在春闱有过两次出色战绩的抽象派榜眼。
师离忱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道:“巧了,朕也有话问你。”
他声线散漫,语气不疾不徐,“听说你先前两次春闱都在卷上作画,是觉得题太简单,还是觉得朕的春闱配不上你?竟如此儿戏!”
说到后头,他语调倏地一凉。
李别放震得一抖,哪里想到误会能这么大,瞪大眼珠连连摇头:“不不不,圣上千万要听臣解释!”
师离忱懒洋洋地哼了声,示意他说。
一说起解释,李别放又有点不好意思,脖子红了,脸也红了,嗫嚅道:“臣并非辱没科举,实在是臣情况特殊,胃口比常人要大一些,一顿能吃下十碗米八个饼子。”
“头一回参加春闱没经验,备的干粮半日就吃没了,臣饿得头晕眼花,就画了个猪肘,被考官大人瞧见后将我赶了出去。”
他道,”
第二回备得足,结果臣没控好分量,第三场没干粮可吃,恍惚间瞧见贡院的水缸,又大又圆像大锅……”
他越说越小声,有些害臊地想把头埋起来。尤其是被圣上注视着,他更是后悔前两次的所作所为。
不仅仅是因为饿。
还因为他前两次参加科考之时,都是受家中所迫,并非真心想来,故此准备的也不够充足。
况且就先帝那等昏庸之辈,他不屑入朝为官。
新帝登基后,稳定了朝政,赢了南晋不说,舞弊科举的世家说斩就站,又处理了不走正途的佛寺,他才生出几分入朝为官的心思。
如今面见天子,他那做官的心思更坚定了。
李别放瞒住了真实想法,继续道:“臣一饿就容易出幻觉,饿不得,故此随身会带一些糕点,或者饼,觉得饿了就啃两口,便不会影响到其他人了。”
这个是真话。
师离忱哼笑一声,也不戳穿他藏着的小心思,这等拥有天赋的读书人,骨子里都自带一股傲气,若非心甘情愿是绝不会老实做官。
且让他熬一熬吧。
“这回就饶了你,谨记不可再犯。”师离忱招手,宫女将托盘递过来,他随便选了两朵粉白的花朵,俯身簪在李别放的帽间,“宴上少不了你吃喝,去吧。”
李别放小心翼翼护着帽间的花,欢欢喜喜地行礼走下去。对卫珩一使了个眼色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