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姑眼中划过一道愁绪,还是应了,“是小殿下,奴带你过去。”
……
乐福安提灯在路上照明。
小殿下诞下后,并未被抱养给其他妃子,而是养在千秋殿。圣上知道纯妃娘娘不上心,指了宫人来照顾殿下,养在了千秋殿的偏殿。
千秋殿很大,偏殿和主殿隔了有一段距离,要走一段小路,绕过正院,才能到主殿。
正月的天气寒,芽姑舍不得让师离忱自己走,就托抱在怀里。
她出门前又给小殿下裹得严严实实,毛茸茸的护脖好似在脸蛋边上围了个圈,小殿下头发生得特殊,是卷曲的长发,素来被打理的很好扎成了髻,只是刚长出来几缕似绒毛般的胎发被风一吹就炸了。
“哎呀……”芽姑赶紧给他整理,念叨道:“该给殿下上些香膏的。”香膏抹在头发丝上融开,再乱的头发都能梳得板正。
师离忱皱着鼻子,“不要香膏。”
他不喜欢香膏的味道。
说话间,已经到了正殿,芽姑把师离忱放了下去,乐福安挎着食盒跟在身侧,殿前宫女福身道:“见过六殿下。”
芽姑解释道:“今日十五,小殿下想来和娘娘一起过。”
宫女神色为难,不知当不当说,话到嘴边,却听殿中碗碟噼里啪啦砸碎的声音,一道隐含愤怒的女声传来,“都说了我不吃,不吃!什么鱼,什么笋,我不知道!不清楚!我要回家!”
“家?皇宫就是你家!”一个男声似乎克制着脾性,沉声道:“这么多年了,你竟还不死心,看来是朕待你太好了!”
急促的脚步声。高大的玄色身影走到门外,下令道:“纯妃以下犯上,禁足一月,一日三餐只许给她吃鱼吃笋,吃到她记起来为止!”
一个香炉擦着人影砸在了门框上,弹出来。
“哐当!”
滚掉在师离忱足尖前。
“师明渊!你有病!”
里头的纯妃破口大骂,门口的皇帝面色铁青。周围宫人噤若寒蝉,熟视无睹,埋首低眼降低存在感。
师离忱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呆呆地抬头看着面前的父皇,父皇脸上有两道血痕。
师明渊也看到了殿前的师离忱,面色缓和了些,声音里余怒未消却也放低了,“阿忱来看你母妃?”
“有元宵。”师离忱道,“分母妃吃。”
眼下师明渊心情并不是很好,只不过他看到师离忱,打量了几眼又想起另一件事,当下做了决定:“你这个年纪,该去国子监启蒙了,朕明日安排伴读进宫。”
此话一出。
旁边乐福安神色变了变,俯首进言道:“圣上……小殿下还不满三岁,国子监又在宫外,按制皇子年满五岁才上国子监……”
“朕的阿忱,和别人不一样。”师明渊俯身,屈尊降贵地在师离忱面前蹲下,平视着揉乱了师离忱的头发,语气辨不出喜怒,“是朕的孩子。”
然后,掐住了师离忱红扑扑的脸蛋,掐得师离忱眉头皱起来,“父皇,疼。”
师明渊冷哼一声,“娇气。”又压着眉眼盯着师离忱看了会儿,对上师离忱澄澈如黑曜石般的眼珠,又嗤了句,“天真。”
岂止要去国子监,还得练一练这身板,男儿岂能如此娇弱。
好在年纪尚小,还能改。
他罢手起身,拍了拍衣袖道:“去陪你母妃吧,她心情不好,但不会对你发脾气。”
“……是。”
师离忱不大高兴地揉了揉脸,走进殿内。
*
宫人们正在收拾殿中残局,碗碟炉案该扫的扫了,该擦的擦了,重新恢复成整洁的模样。
纯妃眼睛还红着,揉着额角,侧目落到屏风后窜出来的师离忱身上,神色软和了些,温声道:“……怎么过来了?”
“儿臣给母妃带元宵来了。”师离忱自顾自爬上了小榻,招手让乐福安把食盒里的元宵盛出来。
纯妃嘴角笑意僵了僵,淡去了些,道:“阿忱有心了。”
她看了看师离忱凌乱的头发,忍不住皱眉,把人抱了过来,拿来梳子重新给师离忱梳起了头发,“瞧你,弄得乱糟糟的。”
她似乎很擅长打理这种松散顺滑的卷曲长发,娴熟的分梳开结,又分出发髻绕起来。
芽姑瞧了一眼又一眼,欲言又止,只能假装看不见般低下了眼睛。乐福安看得眉心轻轻拧起来。
……那不是小姑娘才会梳的双丫髻?
师离忱感觉到奇怪,但这是母妃头一回抱他,他便没动,静静等着母妃梳好头,拍拍他的肩。
“阿娘梳好了,小叶子去……”
纯妃话到一半,忽然看到身前孩子衣肩上所绣着的,代表皇家莽兽的纹样,陡然噤声。
一瞬间从过去,被拉回了现实。
师离忱昂起脸,疑惑道:“……母妃?”
纯妃再难扯出笑脸,不过她语气还是温温和和的,轻声道:“母妃叫错了,母妃累了,你先回去吧。”
师离忱有些失望,那碗元宵就摆在案几上,一动未动。他跳下小榻,拘礼道:“儿臣告退。”
便离开了主殿。
……
芽姑和乐福安伺候着小殿下安寝。
熄了灯,芽姑轻轻拍着师离忱心口,哼着小调哄他入睡。
殿内倏地响起小殿下稚嫩地嗓音,“小叶子……是母妃以前的孩子吗?算是我的长姐?”
芽姑一顿,低声道:“殿下聪慧,殿下难过了吗?”
“不难过。”师离忱语调没什么波澜,“该难过的是小叶子,母亲被别人抢走了。”
乐福安睡在踏道守夜,接话道:“小殿下,您是陛下的孩子,就算纯妃娘娘之前有过孩子,他们都不能和您攀关系,也不配和您攀关系,所以……她不是您的长姐。”
芽姑轻轻踹了他一脚,骂他,“你和小殿下说什么呢。”
乐福安蹙眉道:“本来就是,小殿下金尊玉贵的,怎能与旁人相提并论……你方才是瞎了眼了?没看见娘娘是什么表情?”
“……”
芽姑瞬间闭了嘴。
自然是看见了,还看得清清楚楚。
纯妃娘娘分明是借着小殿下想到了她从前的孩子,连敷衍都没有,小殿下眼巴巴地送元宵过去,她碰也不碰就把小殿下赶回来了。
小殿下不过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难过呢……
师离忱捂着耳朵道:“睡了睡了,不吵。”
芽姑叹了一声,哄道:“好好好,不吵架不吵架。”
临睡前,乐福安补了句,“圣上今日发了话,要殿下去国子监开蒙,明日就该指派人过来了,注意点看人。”
黑暗中。
芽姑眼底沉着,幽幽道:“我有分寸,倒是你,别犯蠢。”
*
宫中目前在国子监授课的皇子有两位,一个是先皇后所生的大皇子,今年已有十二,一个是宫女所生的四皇子,今年十岁。
按年纪他们应该开始接触朝中要务,只不过皇帝迟迟没有提,只让他们继续在国子监念书。
师离忱刚去国子监开蒙识字,所学的内容不同,不会与他们分到一起,去国子监之前还要挑伴读。
师明渊也没让师离忱挑,直接送了两个过来,这两个人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硬要说就是书香门第,清流之家的孩子。
皇子伴读在月商是有官身的,正儿八经的九品文官,不影响参加科举,由适龄人陪同。
只是皇帝给师离忱送来的这两位,明显年纪要比他大一些,十来岁左右的年纪,一个内敛一些,一个外向一些,站在师离忱面前行礼。
“微臣,柳清宁。”
“微臣,许惟一。”
二人道:“见过殿下。”
师离忱只觉得这二位有些倒霉,明明早熟读了四书五经,还要跟着他一起重新上一遍国子监。
而且父皇既然送来了,没让他挑,也就是不许他换的意思。师离忱压了压唇,让他们起来,“坐。”
芽姑给他们上点心,笑呵呵道:“先吃些东西垫一垫,等会儿乘马车出宫,在国子监劳二位多顾着些殿下了。”
柳清宁一板一眼道:“会的。”他眼睛扫过师离忱,很快低下头,有些不自然地抓了抓袖口。
许惟一比他诚实多了,一边吃点心,一边盯着师离忱,哇道:“我还没见过殿下这么好看的娃娃,前些日子看了本书,书中说什么‘粉雕玉琢’大概就是殿下这样了吧?”
被他一说,气氛松快了不少。
师离忱咽下口中的汤,等乐福安给他擦完嘴,才说话道:“我不是娃娃。”
“微臣的意思是,殿下很漂亮。”许惟一道。
乐福安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小殿下是世上最好看的,合该配世上最好的东西。”
师离忱恍然,眨了眨眼抬头看乐福安道:“……那我可以多吃一点葡萄冰水汁了?”
“……”乐福安板下脸,“不行。现在日子本来就冷,再吃冰水……小心闹肚子。”
师离忱鼓起脸,闷闷不乐地哼了声。
芽姑在旁边笑话他,“小殿下又闹脾气了,上回殿下偷偷去小厨房叫御厨给你做冰水,偷喝了两碗,闹了一晚上你忘了?”
这种糗事也拿出来说。师离忱恼怒,脸上带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叫她:“芽姑!”
“好了好了,奴才不说了。”芽姑讨饶,“小殿下宽恕。”
师离忱冷哼一声。
……
闹了一会儿,套好的马车过来接送。皇宫本不该有马车行走,是皇帝单独吩咐的结果。
也不需要什么理由,要是靠师离忱两条腿走到宫门口,走到国子监下学恐怕都还没走出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