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比骄傲地挺起了毛茸茸的胸膛。
“去,波比,”艾深吩咐道,“给客人煮个三菜一汤。”
波比嗷呜一声就向厨房冲去。
当然,他只会开冰箱,拖出披萨或者其他外卖盒子,放进微波炉里加热而已。有时候两个懒鬼不想动,晚饭就是这样解决的。
今天为了招待客人,波比表演了热披萨绝活后,艾深大厨又风风火火地炒了两道炒菜,煮饭仙人谢云逐亲自启动电饭煲,把信使小姐哄得翅膀毛都翘起来了。
不过吃完后,信使小姐就匆忙告别了。她的邮差包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信件,背包里还放着几个骨灰盒。她会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送信,那里荒无人烟,只剩下混沌肆虐后的痕迹以及少数人类开拓者。她有时候能将信送到,有时候则需要将他们的骨灰带回故乡。
如她所说,比起外面的满目疮痍,如今兰因已经是一个天堂一般的所在。
赫尔墨斯是少见的有实体的契神,翼展完全打开足有四米长,信使的脚尖轻轻点地,契神便带着她如旋风一般冲向天际,“再见了!希望以后真的还能再见!”
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谢云逐心中有些怅惘,转头对艾深道:“没有时间了,必须更快一点,我们在这里多耽搁一天,外面的形势就会多恶化一点。”
虽然现在已经是一个能把人和神都压垮的工作量,但艾深还是面不改色道:“给我一个期限。”
“两个月,”谢云逐道,“最迟两个月,我们一定要把兰因清理出来。能做到吗?”
“好,那就两个月。”艾深探过头去,在他因忧虑而紧抿的嘴唇上轻啄了一下。
说实话再压榨下去,他只好把睡眠也进化掉了,当然了,那并非难事,因为睡觉这件事对他来说,更多是为了可以陪伴在爱人身边。
谢云逐却好像为这件事深感歉疚,毕竟每次做决策的是他,主要出力的还是艾深。他伸手摸摸艾深的脸颊,嘟囔着说他可怜的小毛毛都瘦了。艾深就蹭了蹭他的手掌心,就好像他还是毛茸茸的小时候。
以上对话,波比全都听到了,而且听懂了。
那天晚上,他又做了一个被抛弃的噩梦,梦里两人开着车潇洒离去,他一只狗跟在车后面追,边吃尾气边汪汪大哭。
第二天谢云逐和艾深出门,就遭遇了巨大的变故——
高楼连环倒塌,大片商品房就好像多米尼骨牌一样连环倒下,碎成齑粉,摩天大楼拦腰截断,将大地砸出疮痍的伤疤。
平白无故又毫无预兆地,城西那一块地在短短五分钟内变成了一片废墟,而当时,他们恰好正开着车在那条路上,虽然因为艾深反应迅速好歹没有受伤,但向西的路已经被彻底堵死了。
“见鬼,到底什么情况……在坍塌前,没有发生地震,也不可能是鬼怪,没有任何一个鬼怪有这么大的能量。”有惊无险地回家后,谢云逐在酒店大厅里踱来踱去,“话说回来,我们朝其他方向开车的时候,半点事都没有,为什么偏偏是西边……”
“因为西边是离开兰因的方向。”艾深道。
谢云逐挑了挑眉,蹲下来一把捧住波比的狗头:“波比,别告诉我又是你啊?我知道你听得懂,是你就点点头。”
波比夹着尾巴猛猛摇头,他并没有想让大楼倒下来砸到主人呀,虽然他的确一整个白天都无比焦虑,祈祷狗狗之神不要让主人一去不回。
谢云逐和艾深对了个眼神,然后谁都没说话——人类就是这点讨厌,有时候他们不用语言,就可以交换万语千言。
那天晚上是艾深负责照顾他,给他倒满了一狗盆的生骨肉(原料未知),然后拿起梳子,将他缠结的狗毛梳开,很快房间里就飘满了红毛,让狗想起了春天的柳絮。
“我明白你的心情,波比,其实我也不想离开。”艾深一边梳毛,一边好像在自言自语,“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他永远留在这里。虽然有点危险,但我还可以应对,可以保护他永远不受伤害。”
他说:“神明的寿命很长,可他只有这短短的一生,他的梦想和野心、他身上背负的使命,都远超他生命的分量。他会一直一直走下去,直到他心中的愿景实现,或者死在半途,就好像那些殉道者一样。”
白发男人垂下眼睫,金瞳里闪烁的情感,让狗也感受到了悲伤,“但我永远不会阻挠他,如果他执意要飞向太阳,那我就做托起他的风;如果他执意要下地狱,那我就做追随他的鬼——波比,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呜呜?”
“因为这是‘爱’。因为我爱他。”明明眼神那样悲伤,艾深却又微笑起来,仰头看向那黄昏的天空,“他必须走在那条路上,才能施展他惊人的才华,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看过那样的他,你就不会只爱着躲在你怀里的恋人,你会想看到他站到更高处,他应该在那里——”
艾深举起手指,波比跟着向上看,眼前的景象叫狗目眩神迷,不由想起了出生后所见的第一个黄昏。今时也同那日一样,有着漫天瑰丽的霞光,燃烧欲坠的太阳,飘散归去的云流,和几颗刚刚亮起的黯淡晚星。
艾深说,他的主人就应该在那里,成为这永恒美丽的一部分。
艾深搂着他的脖子,和他一起看了许久,直到地平线吞没了夕阳,月亮洒下来辉光。他说:“这些话你听不懂没关系,祂听到了就行。波比,你要记住今晚的梦。”
祂?祂是谁?
波比没有听懂,然而那天晚上,他果然做梦了,不是一个噩梦,而是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依旧坐在那片星空下,然而旁边却不是艾深,而是一个黑色长发的男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可他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就好像……就好像那天躲在主人怀里的那只兔子!
兔子先生看起来似乎很烦恼,他坐在自己身边单手托腮,“所以说……什么是‘爱’?”
你问艾深去,他才是爱神!波比打了个哈欠,趴下来把下巴垫在了自己的前爪上。
好在兔子先生也不用他回答,就自言自语道:“反正尽心尽力地照顾了人一年,好不容易把人救醒了,却在这时候要抛弃他离开——这种行为就绝对称不上是爱。”
你不服你就去咬他后腿吧,波比的狗眼都耷拉下来了,待在这个男人身边他就总是犯困,尽管他已经在梦里了。
“如果我是他的契神,我就不会眼看着他出生入死。我会给他无数个美好的梦境,我会做得比爱神更好……”
那你和艾深去决斗吧,狗咬狗,一嘴毛!
“他为什么总想着拯救世界呢?”兔子先生征求他的意见,“波比,给你的主人创造一个美梦怎么样?人类不是最爱做那种梦吗?出生在大富大贵之家,有花不完的钱,还有顶级的容貌和智商,所有人都喜欢他……如果给他一个这样的美梦,他是不是就会心甘情愿留下来了?”
那是玛丽苏电视剧吧,狗都不爱看,波比又打了个哈欠,他会用狗爪子按遥控器换台。
兔子先生抱着自己的膝盖,惆怅地盯着夜空的星星。很可惜他不能被换台,所以又自我拉扯地说了很久。波比都昏睡过去一轮了,才听到他最后仿佛下了决心似的站起来。
“……可是我也喜欢爱神说的,他站在顶点的样子。所以必须忍耐寂寞、忍耐离别、忍耐痛苦……”
兔子先生按住自己的心口,声音里同时有痛楚和甜蜜,“……这是什么感觉?”
“汪汪汪!”这个波比知道,艾深告诉过他。
忍耐与牺牲,这也是“爱”,永恒崇高的“爱”的一部分。
奇怪的是,那个夜晚过后,兔子先生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波比从此不再做噩梦,兰因也再也没有发生过种种离奇古怪的事件。
主人对此也很满意,摸着他的狗头说波比你做得好啊——虽然波比明明什么都没做。
兔子先生真的离开了吗?波比有时候会想。他的身形早已不可寻觅,然而他的气息还久久萦绕在主人身旁,恋恋不舍,挥之不去。
第148章 此间一别后
坍塌事件之后, 又过去了两个月,一切正如谢云逐期待的那样发展,兰因得到了初步的清理, 梦神也从混沌中恢复了些许理智。
哦,那倒不是说兰因的居民们醒了过来, 事实上这些彻底变异的生物已经无法再从梦中清醒了。但它们已经不再做噩梦,而是开始做美梦,它们得到了梦神的祝福。
至于那些还未被清理的妖魔鬼怪,清醒后的梦神也足以一个人应付。以此,谢云逐判断,是回去的时候了。
然而他们无法带着波比离开, 因为他也是兰因的一部分, 发生这样的变异后,小狗还能活着的唯一原因是他还在梦里。
波比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那是小狗人生中倒数第二悲伤的日子, 他亲爱的主人与他道别——谢云逐跪坐在地上,长久地拥抱他, 用悲伤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狗想起了一生中的许多离别, 先是逐个消失的兄弟姐妹们, 然后是死去的母亲, 后来有一天他被从温暖的小窝底下掏出来,懵懵懂懂地被装进了一个黑箱子里,一路颠簸, 离家千里, 直到被一双新的手臂所拥抱……
“波比,我们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谢云逐握着他的嘴筒子, 认真地叮嘱道,“仓库里准备了狗粮和罐头,冰箱里的东西要热热再吃,晚上要记得锁门……我们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呜呜……”波比发出了不舍的呜咽声,前爪搭在主人肩膀上,拿舌头去舔他的脸。
“波比……”主人也像是伤心了,艾深就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蹲下来,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沮丧的小狗脑袋。
“这是一个危险的世界,你一定要小心。”艾深叮嘱道,“波比,你是一只聪明小狗,不要相信梦和幻象,也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未来的我和阿逐也不可轻信,因为这世道随时会把人变成鬼。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鼻子去嗅闻,用自己的记忆去反复验证。波比,你要好好活下去。”
那一次,波比相信自己听懂了他的每一个字,因为这些话艾深总是反复关照他。他时刻铭记于心,只要艾深活着一天,就一定会用自己的领域保护着主人,他说他的领域非常特殊,可以做到别的神做不到的事。
“我们要永远记着彼此,”谢云逐最后一次抱紧了他,“只要我们永远不忘记,就一定有再会的一天。”
萍水相逢,聚散有时。在那个平庸到有些乏味的午后,两人离开了兰因,一如来时那般行色匆匆。
同样的故事从古至今都在上演,一旦离开桃花源,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是离开时的他们满心热望,从不回头看那扇渐渐关闭的门。
一别经年,他们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之后对小狗来说就只有等待,无尽的无望的等待。
波比的回忆,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然而留给两个当事人的震撼,却久久无法平息。谢云逐怔怔地停下手中的铃,那悠远的震荡声却仿佛仍在他的耳边,将他困在那过去的种种里,不可自拔。
是了,他早就知道自己曾和弥晏有过那么一段,但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刻骨铭心、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从不知道自己曾被这样爱过,也未曾想自己可以这样深情地去爱一个人。
他恍惚地看向弥晏,试图在那颤抖的金瞳中找到答案——
我们曾一起笑着说起拯救世界的梦想吗?
我曾和你一遍遍地说过同生共死的约定吗?
有多少次我们相拥而眠,总是拥抱、总是亲吻、总是诉说着矢志不渝的爱意?
弥晏忽然偏过脸去,回避了他的目光,但谢云逐分明听到了他的哽咽——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立刻掰住弥晏的肩膀,迫使他转过头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本该冷漠的金瞳闪烁着泪光,浓密的眼睫都被泪水浸湿了,他咬着嘴唇尽量忍住哭声,可是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流淌下来,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哭得那么可怜。
时隔一年,再次看到弥晏为自己而哭,谢云逐受到的震撼难以言喻,简直像是心上被人开了一枪,脑子都被那轰鸣给震懵了。
想也知道,薄情如他看到了这段回忆,尚且承受不住,更何况是他的爱神。他该如何消化梦与现实的反差,如何接受那么多年的失落和追寻啊……
“毛毛,别、别哭了……”谢云逐结结巴巴、慌张无措地去给他擦眼泪。简直就像是小时候,只有还是个傻毛球子的时候,才哭得这样厉害过,脸颊也变得红扑扑的了,嘴唇也被咬得通红,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蜷缩起来哭得那么可怜,像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一样……
他倒是像以前一样冷脸或者干脆发疯呢,谢云逐都不会这样手足无措,心里酸胀得要命,眼眶也跟着酸涩起来。
“对不起……”他都不知道是在为什么而道歉,想想又有那么多值得道歉的事,他抱紧了弥晏,心乱如麻地拍着他的背,“别哭了,对不起,是我的错……”
“阿逐……”弥晏沙哑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抱紧点。”
谢云逐立刻收紧手臂,用力抱紧他的腰。他的心软到一塌糊涂,别说是用力抱了,就是现在弥晏叫他去死,他都不带犹豫的。
“还不够……”弥晏把脸埋在了他的肩窝上,在他耳边吐露的话语犹带着湿意。一边说着,他一边收紧了怀抱,谢云逐立刻感觉自己的肋骨都要被他勒断了。
不过这也很好,融入骨血的拥抱,赤.裸灵魂的交融,好像就可以一直这样,永远不分开。
他也无声地收紧了手臂,用尽自己的全力,将比自己还要高大的男人拥入怀中。这样亲密无间的距离,他能感受到弥晏起伏的胸膛和剧烈跳动的心……这个诞生于他心脏的孩子。
谢云逐沉沉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此时此刻,他不仅仅是在安慰,也同样是在得到慰藉。那孩子的眼泪可以洗净悲伤,让他的心里重又注满滚热的爱意。
“我爱你,我的小毛球。”这一次,出乎弥晏意料的,是谢云逐先开了口,声音里充斥着滚烫的决心,“我们会夺取所有失去的东西,还有——我们就像今天这样,永远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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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比一个人坐在酒店空荡荡的大厅里,脚边堆着几个空了的披萨盒——因为这些东西不能放长久,所以要先吃掉。他有记得放微波炉里加热,中火三分钟,烤出来很香。
奇怪的是,铃声已经结束了,他却仍被困在自己的回忆里,无法脱身。
好在这也只是回忆而已,时间过得飞快。从压着积雪的枯枝,到生出新绿的嫩芽,到开满鲜花结满硕果,再到秋风席卷落叶,冬雪覆盖人间,一个四季的轮回很快就过去了。
波比松了口气,他总算不用再经历一遍那日复一日无望的等待了。不过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飞速地衰老。
这很正常,他本来就是一条老狗了,变异后尽管变成了强大的怪物,但那也烧掉了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主人离开之前,为他考虑到了方方面面,留下了足够安全的住所、十年也吃不完的食物、还有狗狗能看懂的书和堆成山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