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来, 盘古封天,女娲杀人, 这些事要不了多久就会应验,这也意味着‘秩序’的领域快要崩溃了。”听完后,沈老师也只是将茶杯搁在了桌上,不咸不淡地开了口,“系统已经先一步崩坏,所以你们被困在里面出不去, 而我呢, 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本该对这一切无知无觉、无能为力。”
作为一个丢失了名字和记忆的NPC,他一心只想着拯救学生和村子, 历经无数轮回,迎来送往一批批清理者……这就是在“秩序”的副本里, 他本该扮演的角色。
“你确定你想起了所有吗?”谢云逐的心仍是跳得飞快, 他久违地感到了忐忑。
“当然, 毕竟我已取回了自己的名字。”沈老师颔首道, “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在‘秩序’的领域中,文字意味着一切, 甚至连‘秩序’的本体, 都由语言文字组成。你们看到文字的混乱和扭曲,正是‘秩序’被污染的象征。”
说着,他瞥见了谢云逐戴在手上的那个标点, 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怪不得‘根系’送给你们的法宝是标点符号,因为标点界定了文字的界限。若是没有标点的帮助,你们在这个副本里必然举步维艰。”
他甚至还知道“根系”……谢云逐的心终于落下来,忍不住问出了心中酝酿许久的问题:“可是老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真的已经……死了吗?”
恢复本性后,沈老师的气质深沉严肃,叫人捉摸不透,但当他望过来时,眼神里又透着慈爱和宽容,“是啊,我已经死了。”
“那现在的你算什么?”弥晏惊奇地问道。
“一个虚构出来的赝品罢了。”沈老师道,“我死后,‘秩序’并没有放下我这个契者,而是将我的所有数据复制到了祂的领域中,让我来看管祂的副本。”
“原来如此……”谢云逐心中不由感慨,那场浩劫究竟恐怖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连研究院的院长,抗击混沌第一线的老师都死在了那里,变成了副本里一个游荡的幽灵。
然而这个幽灵,恐怕也是唯一知道他们过去的存在了。
谢云逐不再犹豫,将事情全盘托出:“我和弥晏都失去了记忆,现在正在为了夺回记忆而努力着。但是这个副本的情况您也看到了,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通关,从‘根系’那里取回记忆的铃铛——我们也许会死在这里,就在几个小时后。”
他的声音诚恳,没有任何花言巧语的欺瞒,他知道沈老师能感受到他的恳切,“如果这就是最后的时间了,我们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至少要知道曾经经历了什么,所以我恳求您告诉我们答案。”
沈老师深深地望着他,沉吟不语,半晌才用手指敲了敲桌沿,“我所认识的谢云逐,并不会这样轻言放弃啊,你是哪怕所有人倒下了都不会轻易认输的人。”
“过去的我大概是这样的吧,”谢云逐轻笑了一声,“但是老师,您认识的也不过是四年前的我,年轻、天真、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他也会流一百次的眼泪,伤一万次的心。”
“而且,只有经历过这一切的我,才明白了真正想要的东西。”他握紧了弥晏的手,眼神里闪烁着执着的光亮,“我没有不舍得这个人间,我只是不舍得他。”
沈老师沉沉地叹了口气,不用更多的言语,他也能感受到这位得意门生的变化。如他所言,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意气昂扬、锐不可当,所有的一切都被洗练为一种更加沉着、冷静、内敛的气质。
如果是这样的他,或许真的能带来一些改变。在他这个已死之人所不能企望的明日,他的学生也可以延续他的意志……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沈老师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让你们出去呢?”
“什么?!”谢云逐自然是大喜过望,“老师,你有离开副本的办法吗?!”
沈老师颔首,在他手腕上的黑色手环上点了点,“那只需要付出一点‘牺牲’。”
“牺牲?”谢云逐一下缩回了手臂,不想让他碰那个危险的东西。
沈老师便也收回了手,手肘随意地支在桌上,仿佛只是在与他进行一场午后长谈。
“如果你读过所有的钟,你会发现很多故事都是同一个故事,它们所诉说的都是‘牺牲’。盘古开天辟地,尔后化作了山川湖海、日月星辰;神农尝遍百草以救世人;鲧偷天帝的息壤来治水……总有人会为了崇高的使命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正是这些伟大的牺牲,让我们创造了辉煌的文明。”
沈老师越说语速越快,声音里透出一种狂热的兴奋,“那些陈旧的、腐朽的、僵化的必须死去,来滋养那些新生的、鲜活的、蓬勃的新事物。人类的历史就是一代一代的荣枯,踩着英雄的尸骨不断地向上、向上!”
“你明白吗?”他俯身撑在桌子上,一下子逼近了谢云逐的脸,“总有人要牺牲……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
“但现在,就让我这个当老师的身先士卒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谢云逐后退了一步,仿佛是一种下意识的逃避。
“那就听我说。”沈老师再次握住了他手上的黑色圆环,“杀了我——我是这个副本的核心,是稳定‘秩序’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我一死,这个副本的结构就会彻底崩溃,你们可以趁机逃离这里!”
谢云逐和弥晏都站着没动,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从沈老师这里得到的不是答案,而是一条出路——以他的尸体铺垫而成的,血淋淋的出路。
尽管他知道自己是假的,然而他有记忆、有思想、有情感,和一个活人完全没有区别。
可是他仍要选择死亡,在死过一次之后。
谢云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毁掉眼前这个赝品,就能重创“秩序”,解开第二道封印,拿回属于自己的铃。
可是那毕竟是他的老师。哪怕他已经不记得了,然而潜意识里还是如此依赖与珍重这个人。
见他犹豫不决,沈老师的手一下握紧了他的肩膀,“谢云逐,动手吧。我不是要毁灭自己来拯救谁,我是要你记住——你远比我更加强大,能救更多的人,所以在遇到了属于你的那个时刻,你也必须作出牺牲!”
他那一字一句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声音是烧红的烙铁,在谢云逐的灵魂上烙出鲜明的印痕。这样的教诲太沉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来吧。”忽然,弥晏格开了沈老师的手,紧接着握住谢云逐的左手手腕,褪下了那只黑色的手镯。
当然,那并不是一只真正的手镯,而是一枚终结一切的句号。
他不会痛苦,也不会有负担,在这种时候,总是比谢云逐更加果决——或者换一个词——冷酷。
沈老师望着他,喉咙里滚出了压低的笑声,他昂起头,“来吧,杀了我。”
弥晏的手朝着两边分开,黑色的圆环便跟着扩大,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项圈。他伸出手,沈老师便低下了头,好像一个引颈受戮的囚徒,又像一个等待加冕的国王。
谢云逐只是看着,紧握的双拳垂在身侧,为他所有无能为力的事。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瞬的迷茫,他发现自己之前好像忘了问,沈老师到底为什么会死呢?
那明明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仿佛连他的潜意识都在回避似的,竟然始终没有问出口。
他就这样麻木地看,看到弥晏握着黑色的圆环,就如同擎着一只美丽的花环,戴在了男人的颈间。
然后那个句号一下子收束并紧缩,在瞬间勒紧沈老师的脖子,最终缩成了一个黑色的句点。
头颅没有落下来,依旧顶在细细的颈上,沈老师人生最后定格的一瞬,脸上的表情似乎仍是笑着的。然后他的身体开始迅速崩塌、溃散,到最后,只剩下一颗蓝眼珠子,飘浮在半空中,投来了不死不灭的凝视。
蓝眼睛!谢云逐的心头一震,沈老师果然也是见证者!他想伸手去抓,然而那颗蓝眼睛飘飘悠悠地上浮,像一颗从海底打捞起的美丽珍珠,一直飘向了无垠天空。
地动山摇,伴随着副本核心的逝去,刹那间整个空间都开始震荡!
一墙之隔的隔壁,只来得及传来清理者的一声惊叫,很快又戛然而止。秩序在迅速崩坏,周围的家具、房屋都开始抽象为杂乱的文字,那些扭曲的文字又进一步溃散成毫无意义的点、线、面。空间仿佛爬满了扭曲的黑色蠕虫,然而连这些蠕虫也在死亡和消失,一切意义都在消退,指向最后的热寂。
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任何事件,任何时间……只匆匆一眼,谢云逐便瞥到了那终极的静谧。从未有过的恐惧爬满心头,他觉得自己可能在下坠,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张开嘴却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呼唤那个名字——
“弥晏!”
下一刻,一个熟悉的怀抱用力抱紧了他,将他拉出了坠向虚无的深渊。谢云逐不管不顾地用力回抱住他,一颗心为之狂跳,仰起头,他再次看到了爱神那金黄欲燃的眼瞳,那终将战胜黑夜的太阳。
“抱紧我。”弥晏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我们回家。”
在秩序全然崩溃的地方,爱神展开了他的领域。
谢云逐一下子就从那岌岌可危的境地,掉进了柔软的沙发里。他懵了一下,才发现这是自己熟悉的那幢房子——还是当初在“我的世界”副本后,弥晏满怀爱意为他建立的那一幢。
在其他主神的领域中,弥晏没有办法完全展开自己的领域,因为那会被副本主神视为一种挑衅,一种必须剔除的杂质。
现在弥晏完全展开了领域,就说明他们实际已经脱离了“秩序”的副本,已经安全了。只是不知道其他清理者怎么样了……
他屁股还没坐热呢,眼前的情景再度变幻,谢云逐感觉自己就跟一包快递似的,被闪转腾挪地跨空间转运。
不过这一次,他好歹是落在了自家小男友的怀里,弥晏稳稳地接住了他。玫瑰的芬芳涌入鼻腔,温暖的风吹拂脸颊,他们又回到了玫瑰园。
谢云逐还有些恍惚,还没建立起脱离副本的实感,而且双腿也发软,站都站不稳。
弥晏扶着他,定定地望着他的脸,望着他薄暮般的眼瞳和鸦羽般的眼睫。谢天谢地,他们的脸也回来了,这才几天不见,却如此叫人想念。
他微微低下头,配合着谢云逐不用费力仰头的姿势,去啄吻他的唇。一下,又一下,直到那茫然无焦点的眼瞳逐渐清明,明晃晃地照见了自己。然后唇舌再探进去,勾引他的舌尖,直到那双手主动环上来,变得比他更加热情。
一吻完毕,谢云逐吸饱了爱神的能量,头也不晕了,腿也不软了,脸色也容光焕发了。
他们依旧站在世界树前,就像离开时那样。与之前不同的是,树干上的第二道封印已经被揭开,挂着铃的树枝也垂落了下来。
“这不是我们赢下来的副本,”谢云逐叹了口气,“这是靠老师的牺牲换来的,我不会把它称作是一场胜利。”
“他会牺牲自己,是因为你是更新的、更好的。”弥晏的口吻也变得像老师起来,“因为你能比他做到更多的事,救更多的人。”
“是吗……”谢云逐自嘲地笑笑。如果是过去那个被所有人信赖着的、无所畏惧的自己,恐怕值得。可现在的他破破烂烂,只感到步履蹒跚、满身疲惫。如果可以,他就想找到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只和弥晏呆在一起度过最后的时间。
“我很高兴,在一秒钟之后,你们就已经凯旋,为我带来了振奋的好消息。”根系的声音适时地传了过来。
理论上来说,第二道印揭开后,根系的力量应该更强了一点,然而祂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变化,“我很高兴,你们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祂的声音还是那么亲切,谢云逐只感觉脸颊上微微一痒,才发现是一条低垂的枝叶拂过了自己的脸颊,那感觉就像是被手指轻柔抚摸了一样。
“啊……”他情不自禁偏过头,笑着避了避。
“别碰他。”弥晏不悦地皱起眉头,极其不爽地拍开那根枝条。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棵树就是会产生莫名的敌意。
根系的心情似乎很好,并不恼怒,反而发出了爽朗的笑声,笑得整棵树的枝叶都在颤,祂笑吟吟道:“强者才配独占一切,小家伙,可惜你还不够强。”
弥晏被结结实实地挑衅到了,根系不偏不倚地戳中了他心里最深的一根刺——的确,他还不够强,所以每一次都要靠阿逐殚精竭虑,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
但是如果在此刻发怒,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他可不会那么幼稚。弥晏仰头看向祂:“但是我还拥有变强的可能,只要你告诉我怎么做。”
如果是强大的根系,那么一定能给他一个答案。
“哈哈,变强吗……”根系的声音越来越有人味了,笑声甚至多了份怀念,“那你必须学会什么是‘爱’。”
“曾经的我也如同你一般弱小,后来我的确变强了——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你所好奇的答案,就藏在铃铛的回忆里。只是我不确定你看完后,是否愿意付出那样的代价。”
“我当然愿意!”弥晏咬了咬牙,只要能变强,能保护阿逐,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那便看吧。”根系轻叹一声,垂下祂的枝条,那精巧的银色铃铛便落了下来,正落在谢云逐的手心里。
“我已经为你修好了铃,现在它可以发挥全部实力了。时间有限,你必须将最大的力量注入铃中,用力摇响它。”
“除了你亲自体验过的经历外,我还补充了许多视角和细节,是我从其他地方收集来的回忆,这样你看到的故事才最完整。”
根系的指导,谢云逐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手里的铃,简直着了迷。这样趁手的分量,这样熟悉的花纹,早在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就已经确定这一定是自己的东西。
想到苦苦追寻的一切,很快就要真相大白,他的心就狂跳起来。弥晏也好奇着那个变强的办法,一同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待着。
谢云逐抓紧铃铛,用力摇晃。
叮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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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将开启回忆杀,时间线上接148章,谢云逐和艾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清理完了兰因,拯救了梦神,准备离开兰因回去述职。
这之后发生的所有事,导致了两个人的契约断裂,各自失忆,流落副本之中……所以下一篇章同时也会解开本书的绝大部分谜题,俗称填坑篇~
第181章 解密篇
五年前。
颠簸的囚车内, 两个男人相对而坐,一个在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一个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他们的手上脚上, 都戴着银亮的镣铐,然而和普通的囚犯相比, 他们的外貌和精神状态都未免过于良好了。
“还有多久才到啊?”谢云逐把困得东倒西歪的脑袋靠在了车上,顿时感觉脑浆被丢进了搅拌机,颠得他快吐了。
“估计又要绕路了。”艾深望着车外,耳朵一直留神着前面的动静,“驾驶室的人说G96国道被洪水淹了,过不去。”
“啊……”谢云逐顿时向着侧边歪去, 等待他的只有冰冷的不锈钢座椅。
“睡会儿吧, 离首都还有好远呢。”艾深见状,便随意地挣脱了一只脚镣,走到了他这排座椅上来, 提供了富有弹性的大腿,给他当枕头。
然后他又若无其事地把早就弄坏的脚镣扣回了腿上, 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坐直了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