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 ‘未经审查’到底是什么意思?”谢云逐真是一脑门问号。
“你们见证者之间,不是会按时进行‘同调共振’吗?在同步之后,就会得到统一的正确的思想, 再各自去净化民众,保证精神层面上不受混沌污染。”韩上尉道, “我听说你已经有一年多没同步了, 脑袋里早就已经装满了错误的记忆和观念。如果让你接触到意志力薄弱的普通百姓, 他们的思想就很容易被你带歪……”
“这样啊……”谢云逐听明白了, 其实这还是老一套,但是什么“同调共振”啦,“净化思想”啦, 都是这一年里冒出来的新名词。
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大张旗鼓地把他抓起来, 等他回去做完述职后,本来就会和同事们“同调共振”一下,对齐这一年的信息, 清理一下认知污染。
“我没事,我不会被污染的。”谢云逐道。
“没有谁不会被污染,神明都做不到。”韩上尉压根不信,“哪怕你看起来很正常,但这年头,能保持正常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哈哈,”谢云逐笑得倒在了艾深身上,他戳了戳自家男人的胸肌,“但我们真的不一样,你刚才不都看到了吗?”
爱神穿过黑色的火焰,救下了两个必死无疑的士兵,身上却奇迹般地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因为艾深的领域,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够抵御混沌的领域。这也是他们到了兰因之后,才慢慢意识到的,谢云逐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分享这个好消息了。
韩上校半信半疑,刚才目睹的一切和他的认知发生了严重冲突,叫他简直怀疑眼前这对养眼的小情侣是什么惑人的精怪,“我就是照章程办事,等到了防治中心一测,就知道你们是什么情况了。”
“行,我们肯定配合。”谢云逐笑眯眯道,“辛苦载我们这一程,到了庇护所,请你吃饭啊。”
又艰难前行了两小时,他们总算抵达了庇护所,也就是曾经的枢城。谢云逐年少的时候,出任务还去过那里,那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欠发达城市,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象是脏乱差的街道和吃了后会拉肚子的街头小吃。
但现在,这里因为污染较少,俨然成为了新的首都。混沌时代,一个人或一座城的命运,都是骰子投出的随机数。
通过了数道关卡和检查,他们终于进入了庇护所内部。艾深低声告诉他:“刚才这一路进来,就有12位主神设置的屏障。”
有形的或无形的,像罩子一样密不透风地把庇护所保护起来。
“比起当年的首都,可是差远了。”谢云逐靠着窗,望着外头灰蒙蒙的天,道路破破烂烂,基础设置也很落后。沿途可以看见大量的灰黑色建筑,整齐地排列在大地上,每一幢占地都至少有一万平方米,12座这样的建筑又组成了一个大区。
比如他们刚才经过的那一幢,墙上粉刷的编号就是G-01,过一条马路之后,迎面而来的建筑是F-12。如果是从A开始编号的话,岂不是说明这样的建筑至少有一百多座?
“这些房子是干嘛用的?”谢云逐纳闷地问,“仓库?”
“嗯,‘仓库’,只不过是用来装人的‘仓库’。”韩上尉嘴角挂起嘲弄的笑意,“这是‘安眠计划’的基地,年底前就能全部建成。”
艾深瞟了他一眼,“‘安眠计划’是什么?”
“简单来说,这个计划的核心就是让人类进入低耗能的昏睡状态,睡他个几十上百年,”韩上尉道,“直到捱过漫漫长夜,等到混沌自行褪去。”
“就睡在这样的房子里面?”谢云逐咋舌道,“跟冬眠的狗熊一样?”
“是啊,听说全建成后,能塞下几千万人呢。”
说着,韩上尉耸了耸肩,“我一直不要命地干活,就为了给我的老婆孩子申请靠前的舱位,他们以后会在B-05舱休眠,孩子太小可以和妈妈睡一张床。”
这和投降没什么区别的计划,竟然被委员会通过了,而且还在举全国之力大肆推行,谢云逐是真的吃惊不小。
“搞什么,这不是瞎胡闹吗!”他一拍大腿,气得不行,“抵御混沌的唯一方式就是抗争,必须派出大量的清理者,前赴后继地去清理,才能阻挡混沌的蔓延。神明又没法清理自己身上的混沌,一旦人类都昏睡过去,那我们就和待宰的羔羊没什么区别!”
就像对抗火焰的唯一方式,是努力用水去浇灭,而不是把身子埋进土里,那样只会被烤成外焦里嫩的叫花鸡。
“你说的道理,难道那些高层不懂吗?但是太难了,愿意保持清醒继续抗争的清理者,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韩上尉摊了摊手,“等我把我的高级舱位挣出来,我也不干了。”
不对啊,这完全不对!谢云逐简直是被搞迷糊了,他一年多前离开的时候,根本就不是这个氛围!
那时候所有人都斗志昂扬,发誓要和混沌斗争到底。委员会里更是一个比一个激进的主战派,不说别人,沈老师怎么会通过这个睡大觉计划的,他不是有一票否决权吗?
“不是,难道领导班子都换人了?”谢云逐只能这么猜,“周元帅呢?他不是说要收复三千失地吗?王主席还在任吗?莫教授呢?”
这些政界军界学界的领军人物,就是“混沌防治委员会”的委员们,在末日之后,委员会也切实掌握了实权。之前有段时间跟着沈老师学习,谢云逐是见过这些大人物的,也知道他们有着什么样雷厉风行的手段和寸步不让的风格。
“你说的人倒是都在,通过‘安眠计划’的就是这些人,全票哦……说到底,混沌是不可战胜的,你还不明白吗?就像太阳在你面前爆炸,你敢说自己有办法吗?”韩上尉摊手,“醒醒吧,混沌是比太阳爆炸还可怕的宇宙现象,我们没法消灭它,只能等它过去……”
谢云逐还不等他说完,就急促地打断他:“谁说混沌是不可战胜的了?!人类曾经赢过啊,把混沌都清理干净了!既然上古时期的人类都能做到,凭什么现在的我们做不到?!”
那个时候的神明可能的确比现在强大一些,但是现代人拥有高科技,这也是古人无法比拟的优势。面对击败过一次的手下败将,岂有退缩的道理?!
韩上尉眼皮一跳,简直是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怀疑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疯话?!人类赢过?你做梦呢!”
他们看彼此大概都不可理喻,互相觉得对方疯了。艾深这时候插进话来,对韩上尉道:“可以麻烦你再清楚地说一遍,上古时期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韩上尉点了点头:“上古时代,混沌就曾经袭击过地球,这个你不否认吧?”
“嗯,”艾深道,“这点我们是一致的,很多神话都记载了那场上古大战,只是为了避免招致灾祸,‘混沌’二字在绝大部分记载中都隐去了。”
韩上尉继续道:“那个时候的古神比现在强大一万倍,但是祂们的结局可是一个比一个惨:盘古支撑不起天地,身上骨头一根根碎裂;女娲以身殉天,但还是挡不住那天漏一般的大暴雨;然后又是连绵的洪灾,连治水的英雄大禹都溺水而死……这场浩劫持续了数百年,直到混沌的浪潮过去,活下来的人才开始重建文明……”
“连那些古神都对抗不了混沌,我们还能做什么?!”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谢云逐和艾深,“所以说,你们早就被混沌污染了,你还不相信!”
谢云逐都听傻眼了,拉着艾深的手过来探了探自己的额头,确定自己没有发烧后,才垂死挣扎地问道:“你、你刚才说的,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
“当然是所有人的共识!”韩上尉理所当然道,“我每次都按时接受思想净化,我的想法就是所有人类的想法!”
铃声造就的幻景那一头,谢云逐和弥晏也惊呆了——韩上尉描述的那些场景,不就是他们在“秩序”的副本里看到的吗?!
“卧槽,卧槽,我完全明白了!”谢云逐摇晃着弥晏的肩膀,“‘秩序’真的是把祂经历过的现实完全复制到了副本里,我们所经历的就是那段过去啊!”
只不过是更抽象的、充满象征和隐喻的那段过去。
阿兮几乎已经说明白了,所谓的“妖风”就是混沌,所谓的“钟”就是人类的思想和记忆,钟上吹乱了的字就代表着被污染了的集体潜意识……
冥冥中,他们仿佛已经听到了那不详的丧钟响起。如果说所有人都相信,上古的人类从未战胜过混沌,那么记忆就会影响认知,认知又会影响判断,失败和绝望会蔓延,就像在夜村那样……
“放屁,你才被污染了!”
两个未来的观看者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就听到过去的谢云逐中气十足地骂了回去。
到底是年轻气盛,他连表情都比现在丰富得多,眉毛横起来,眼睛里仿佛在喷射怒火,他一把揪住韩上尉的衣领子,“听着,被污染的是你。”
“我?”韩上尉好笑道,“负责我的见证者是庇护所里最好的,我掌握的记忆,就是委员会、以及庇护所中所有人类共同的记忆。”
“而你呢,你刚从污染严重的兰因出来,带着你那个挺能打的男朋友,一年多没有和其他清理者同步过记忆了。”
“你不会是想说,”韩上尉的嘴咧到了最大,变成了一个明明白白的嘲笑,“全世界都错了,就你们是对的吧?”
“……”
谢云逐咬紧了牙关,因为他了解委员会是什么地方,更了解他的老师和同学,了解那些了不起的、他必须称呼一声前辈的见证者们——所以这一句“我是对的”梗在喉咙里,硬是说不出口。
唯独艾深淡然地回应道:“嗯,你们都错了,我们是对的。”
“疯子。”韩上尉嗤道。
“疯的是你们。”艾深像小学生吵架一样,他说一句回一句,偏偏他还保持着笑眯眯的态度,搞得对他生气就和小丑似的。
韩上校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和疯子计较。
正好车子停了下来,防治中心的监狱已经到了。韩上尉便下车去办一些手续,远远还能听到他在和上级汇报,说带回来了一个污染严重的见证者,和一个拥有强大暴力的疯子。
车门关上,艾深立刻道:“你不能被关起来接受审判,如果韩上尉所言为真,那么很显然,整个庇护所的人都已经被污染了。”
谢云逐咬着下唇,他可没艾深那么直来直去。这世上哪有什么“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事儿,如果在路上看到其他所有车都在逆行,那么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开反了。
“你不是见证者,所以你不明白,最开始这套程序被设计出来,就是一个安全系数相当高的系统,通过大量交叉验证,几乎可以百分百排除干扰。”若不是认同这套理论,谢云逐也不会主动申请成为第一批见证者,“而我们的确在污染区呆得太久了,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呢?”艾深冷着脸,显然不是很高兴。
“所以我必须和其他见证者做一次共振,至少见到老师一面。”谢云逐在不大的车厢里走来走去,“我必须去确定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不行,那太危险了。如果共振,你反而有可能被他们污染。”
“那你说怎么办?!”谢云逐扬起声调。
“当然是回兰因啊!”车座底下,藏了半天的兔子突然探出来半个脑袋,“怪不得都说城里套路深,这鬼地方真的太可怕了!”
谢云逐把兔头塞了回去,就是死死盯着艾深。男人在他的注视下冷静地开了口:“兔子说得对,回兰因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这是懦夫行径。”谢云逐嗤笑了一声,“当初居然是一个没卵蛋的东西,和我说好要一起拯救世界的?”
“继续向前走,我没法保证你的安全。”艾深并不被他激怒,身为保护者的他,本能地厌恶让契者受伤的可能性。
“那你自己带着兔子回吧。”谢云逐一屁股在对面坐下来,抱着胳膊,寸步不让。
艾深笔直的身形微微一动,像是要起身,但又很快坐了回去。铃声那头的两人都瞧出来了,他很明显是动了暴力胁迫的念头,弥晏甚至能判断出来,过去的自己是想要把谢云逐的腰一掐扛肩上,镇压一切反抗,强行把媳妇掳回高老庄。
想不到那时候的他俩,居然还会吵架,吵完架居然还会冷战,两个人都觉得很新奇。谢云逐用手肘拄了拄弥晏的侧腰,“你觉得最后谁会赢?”
弥晏无奈地瞟了他一眼,“那还用说吗……”
当然是你。
事实证明,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永远都不是谢云逐的对手。这场争论的最后赢家,还是谢云逐。
被关进牢房的第一夜,谢云逐晓之以亲亲,动之以抱抱,把艾深整得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第一晚没有直接越狱的结果就是,第二天大早就收到了提审通知——被审问的只有谢云逐一人。
“啊……果然他们怕你。”谢云逐无所谓地站起来,“你和我一起出现的画面,还是给他们的小心脏带来太多负担了。”
“放手去做。”艾深坐在牢房的角落,这样告诉他,“我一直都在。”
谢云逐扬了扬下巴,表示知道了,“我不叫你,你别来。”
毕竟他是要去讲道理,而不是要去打架。这种时候带上艾深就不太好,因为他看不了一点自己被欺负,而他的武力值又很容易把人打哭。
审判庭就设立在中心里,坐个电梯的功夫就到了,沈老师应该知道是他,所以那场审问居然亲自到场。谢云逐踏进审判庭大厅,就忍不住噗嗤一笑——把前五排坐得满满的,不是他那帮倒霉同学是谁?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自愿成为了见证者,在各行各业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一百多双蓝眼睛望过来,好像揉碎了的明亮天空。
他一进门,就收到了热烈的鼓掌欢迎:
“欢迎回来,小云哥!”
“你小子好久不见,越来越帅了啊!”
“亲爱的,你托我照顾的那盆含羞草,我从首都逃命的时候都一直带着呢!现在活得比我好,什么时候记得来拿走啊,顺便付一下一年的抚养费!”
谢云逐身上穿着囚服,手上戴着镣铐,动作却像落难的王子一样潇洒,他朝着人群微微鞠躬致意,嘴角始终噙着微笑。
直到坐在台上的沈老师微微用手压了压,欢呼和掌声才停止。谢云逐的视线向上一看,连负责庭审的官员,大多也是他认识的前辈,都用慈爱的目光瞧着他。
艾深果然多虑了,他到了审判庭,就跟回家了一样。
唯一奇怪的是,以前最爱粘着他的臭小鬼黎洛居然不在,一直很照顾自己的师娘也没出席。
沈君乔,他所熟悉的恩师,相比一年前瘦了许多,他的脸颊凹陷,眼窝青黑,下垂的眼角流露出一种颓丧的气质,但是嗓音依旧是温和的:
“小逐,欢迎回家,我们都很想念你。”
“谢谢老师,”谢云逐的心里一暖,“我也一直努力地完成任务,好尽快回家。”
沈老师便对法警抬了抬手,“把他的手铐解开吧。”
“这、这不合规矩吧……”法警有些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