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都是人定的,我可以用自己的身份为他担保。”沈老师的声音加了点分量,又转向谢云逐,“请你理解,这是必须走的流程,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在学校里和你见面,和大家一起喝喝茶,聚一聚。”
“没关系,不用为我破坏规矩。”谢云逐避开了法警的手,戴着镣铐的双手规矩地垂在身前,“我想走没人能拦住我,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自证的。”
“阿云言重了,这里都是自己人。”书记官何牧笙是老师的左膀右臂,也是他的好同学,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们都相信你,你不用自证清白……”
“不,我不是来自证‘清白’。”谢云逐直接打断了他,那双清亮有神的眼睛看向审判庭的所有人,“而是来证明我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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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铃声共振的原理在79章,那章还提到了关于见证者的一些设定。
第183章 共振
此言一出, 全场一片哗然,那些熟悉谢云逐行事风格的人,都无奈地捂脸, “看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也有来围观传奇学长的后辈们, 一直都听说谢云逐很狂,今天一见面,才知道“狂”字怎么写的——端的是左边一条恶犬,右边一尊大王。
沈老师敲了敲小锤子,现场的喧嚣才安静下来。他八风不动地开了口:“我说过,这不是审判, 也不会有对错。我们只是想要帮助你, 帮你清除思想污染,直到重新成为我们的一员。”
“我不会被污染,因为爱神的领域可以抵挡混沌, 我们用了一整年来实践,事实证明即使在污染区生活了那么久, 我们也始终没有被污染, ”谢云逐道, “具体的报告, 我已经以书面形式提交了。”
他可是在牢房里兢兢业业写了一晚上呢。
听到这话,观众席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那些人的脸上有震惊,但更多的是怀疑:能抵挡混沌的领域?这听起来太诡异了。连那些上古大神都做不到的事, 凭什么一个小小的爱神能做到?这不是混沌入脑疯了吧。
“你写的报告, 我已经认真读过一遍了。”沈老师沉吟道,“但很多东西都还需要验证,你知道, 这件事干系重大。”
“嗯,我当然知道。”
“毕竟‘不会被混沌污染’这种事,连我也没见识过。”
“没事,现在你见到了。”
他俩一来一回之间,气氛就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叫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哎呀,其实做一场‘同调共振’,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何牧笙试图调节气氛,对谢云逐道,“本来今天也不是什么审判,就是做一场共振而已,以前我们经常一起做的,不是吗?”
但那时候顶多二十几人一组,这上百个对一个的阵仗,谢云逐可没见过。
他的嘴角逸出一丝冷笑,“好啊,我也十分期待呢。”
何牧笙连忙拍拍手,“那就好,大家把铃拿出来吧。”
那些人果然早有准备,一百多号人拿出了一百多只铃,这些学院里培养出来的精英,拥有比普通人更强大的意志,和跟他一样的骄傲和固执。
不知是不是谢云逐始终面无表情的缘故,一种古怪的气氛蔓延开来,就见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掠过每一双殷切的蓝眼睛,才拿出了自己的铃:“好啊,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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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就在铃声的幻景中,忽然又同时响起了上百道铃声,简直是魔音贯耳。谢云逐立刻感觉脑袋要爆炸了,一下捂住了耳朵,“不行,我没法听这个……”
弥晏尽管也受到了影响,但顶多是觉得铃声刺耳而已,“快进吧,让这一段快点过去!”
谢云逐立刻摇头道:“不行,那样刺激都集中在一瞬,会更加承受不住……”
隔着一段回忆,他尚且吃不消,然而当时真正在那个处境里的自己,又承受了怎样千百倍于此的磨难呢?谢云逐无法洞悉他的想法,只能透过幻景,望向过去的自己——
在上百道铃声响起的瞬间,一场对比悬殊的较量就已经展开。共振的底层逻辑就在于“少数服从多数”,所以不正确的记忆很快就会被修正,这个过程是自然而然并且不会产生任何痛苦的——假如参与者配合的话。
可那个年轻的自己并不愿意配合,他不仅排斥一切同化,甚至还竭尽全力地输出自己的记忆和认知,反而试图去同化其他人!
一支和谐的铃声交响乐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刺耳的杂音,他所诉说的一切都违背常识和理性,这家伙分明就是疯了!
“操,这都是些什么记忆!竟然说人类战胜过混沌……根本是无稽之谈!”观众席上很快传来不可思议的怒吼,“醒醒吧,你已经被深度污染了!”
“他疯了吗?!自有史料记载以来,中原地区就一直在发大洪水,每年都要死上万人——可他居然说人类战胜了洪水?”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连过去的苦难都不敢面对吗?!”
“小云哥,我知道你是不肯低头的人,但这次你是真的错了……”
越来越急促的铃声变成了战鼓,谢云逐以常人难以理解的执拗死撑着,一点同化也不愿接受,反而用他那些极端错误的、不可理喻的思想,尝试着污染其他人!
可他终究是孤军奋战,独木难支。很快他的身形便开始摇晃,不得不抓紧前面的栏杆,用力到手背青筋毕露。身上的囚衣很快被汗水浸透,紧贴着那孤峭的身形和永不弯折的脊梁骨。
是个人都会有皈依集体的本能,可是这与谢云逐身上强烈的孤狼气质冲突了,他只信他那个无比精密的大脑里分析出来的结论。他是不可流转的磐石,而不是随风飘荡的蒲草。
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他竟然咳出了一大口血,那刺目的红痕落在苍白的脸颊上,刺痛了所有人的心。可是他的眼睛那么亮,燃烧着苍蓝的火焰,竟然没有人敢和他对视,唯恐那火焰烧进自己的眼中,叫一尘不染的晴空也染上灰尘。
“停手吧,小云哥!”
“阿云!这样不行的,你会受伤的!”
沈老师不动声色地坐在台上,眼看事态快无法挽回,才沉声道:“拿走他的铃。”
话音未落,法警还没动呢,观众席上几十个人跳出来,跟在背后的还有他们的契神,那叫一个群魔乱舞。
他们七手八脚地围过来,两三只手抠走了谢云逐紧握不放的铃,还有七八只不知道是谁的胳膊递过来,要当他的拐杖。不知道哪个怂蛋还哭了,“对不起,小云哥,我不知道会这样……”
谢云逐快烦死了,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自己扶着栏杆站稳了,低喝道:“滚开。”
冷掉的汗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落,积在了锁骨浅浅的窝里,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虚弱,可是他一直以来积累的淫威,愣是让众人都灰溜溜地后退一步。
“如果你一直拒绝共振,那么你的危险评级会上调至S级,受到最高程度的管制。”沈老师公事公办地说完,才长叹了一口气,“小逐,你一直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其他清理者的榜样,你误入歧途太深了……”
“原来我不是S级啊……”谢云逐笑了笑,自被抓捕后他一直神经紧绷,常常陷入犹豫和思虑之中,然而现在的他虽然身体虚弱,在精神上却得了自由,心里是那样畅快。
因为在共振之后,他终于能够确认:自己毫无疑问是正确的,误入歧途的是他们所有人!
“将他关起来,和艾深分开。”沈老师整理桌上的文件,“关于如何处置S级危险物的策略,我还需要召开委员会议。谢云逐,你需要明白后果,绝大多数S级都会被隔绝在人类世界之外,派往最危险的污染区服役。”
说得好听叫“服役”,说得难听就是“流放”,再难听点叫“抛尸”,因为一旦进入重污染区,罪犯基本九死一生,反正是不可能全须全尾再回到庇护所了。
谢云逐垂着眼睫,一言不发,任凭法警押着他向前走。
“老师,不管你想怎样处置我,在此之前,可以让我见一次师娘和小桃花吗?”路过审判席时,谢云逐忽然抬起头,望向那双高高在上的蓝眼睛,“我想她们了。”
小桃花是他的同届同学,大名叫作沈桃颜,是沈君乔的女儿。在学生时代,他和小桃花的关系非常好,更是受到师娘的照顾。对于从小无父无母的他来说,从师娘那里得到的,是一种近乎母爱般的情感。
可是这样重要的场合,她们居然都没有出现。
沈老师也摇响了他的铃,他这样的高手,对自己还是手下留情了,完全没有使出全力。这也让谢云逐费了点功夫才辨别出属于他的铃声,在短暂的一瞬间他们的意志碰撞,谢云逐解读出了一段非常诡异的,叫他头皮发麻的信息。
所以他必须向着自己的老师问出这句话——你的妻子和女儿在哪里?
可沈老师听完后,只是蹙了蹙眉,似乎觉得他走火入魔了,在说疯话。
法警见他不走,便从后面推了他一把,谢云逐向前踉跄一步,忽然大声道:“你说啊,为什么师娘和小桃花不在?”
这一下,庭里的其他人都听了个清楚,比之前更加愤慨的嘈杂声响起了:
“他在说什么屁话,老师一直都是单身啊!”
“这么多年了,老师一直忙于工作,后来大灾变来了,又要为人类的存亡奔走,老师哪来的时间想这个,”有人激昂地握紧了拳头,“这是污蔑!血口喷人!”
“小桃花是谁?”他的同届同学,曾经暗恋和追求过那个女孩的何牧笙,也嗤嗤笑道,“怎么会有人叫那种名字啊。”
即使是在被众人围攻的时候,谢云逐也没有像现在一样,整颗心都荡到了谷底,从脊背升上来的凉意让他止不住地颤抖。
那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可是就这样被忘却了,被从这个世界上抹除了踪迹。除了他的记忆,还有什么能证明这两个人存在过?
被混沌污染的不仅有宏大的历史,还有无数私人的记忆。这些珍贵的东西就像垃圾一样被遗弃,只有他还傻傻抱着不放。
沈老师悲悯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了,“别说胡话了,小逐,你需要休息和治疗。放心,我们不会放弃你的。”
谢云逐的眼眶通红,牙关紧咬,以至于那两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终究还是呼唤了他:
“艾深。”
话语是丢入水面的石子,尾音是荡开的涟漪。
下一秒,审判庭的穹顶骤然碎裂——倒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崩塌,但的确有什么东西被解构了,让穹顶不再是穹顶,而是无形的牢笼,幻梦般的玫瑰色降临,伴随着甜美的气息弥散开来。
爱神的领域或许不是最强的,但一定是最华美的,叫人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有中过招的人,脸色已经唰地惨白,“不要啊,我最讨厌对上爱神了啊啊啊!!!”
砰砰砰——爱意浮动的领域中,每个人的心脏都开始疾速跳动,快要超过身体能负荷的极限,这是过量的爱意被注入身体,让人们不同程度地开始急喘和失神。
他们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白发金瞳的男人,那唯一的永恒的存在。他的容貌几乎带着攻击性,眉骨的阴影下是一双熔金般的瞳孔,是坠入人间的太阳,而那浓密的眼睫,就是掠过太阳的雪白鸽羽。那是天神的容貌,爱的化身,绝美的艺术品,绝对不能亵渎和伤害的存在……
艾深只是向着那个法警伸出手,法警就春心四溢,把没收来的铃放在他的手心里,“都给你,心肝宝贝儿,拿走我的命都可以……”
在场只有几个强大的神契者,堪堪召唤出了自己的契神,可是短时间内甚至连攻击的念头都无法产生,连他们的契神,都露出了花痴的心心眼,娇羞道:“真的要打爱神嘛?不能就亲亲嘛?”
爱神领域的催情效果,持续了惊人的10秒钟。在战场上10秒已经太久了,足够艾深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带着谢云逐离开。
沈老师的脸色阴沉,不悦地用手指叩击台面,“秩序”的威压将空气里的粉红泡泡吹散一空,众人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哕——”一个倒霉的神契者立刻扶着肚子干呕了一声,“所以说我最讨厌和爱神打架了!老子是钢铁直男,不带这么玩的!”
“啊……”他的同伴愣愣地望着门口的方向,还在出神。
“还犯花痴呢?‘秩序’没把你的脑袋修好吗?”
“哦……”同伴娇羞地低下头,“可是你不觉得那个男人……嗯……真的很帅吗……”
“得,爱神的受害者,又增加一例。”
何牧笙急忙走上前来,他刚才也受了蛊惑,只隐约看到两个逃犯和老师说了什么。
“没事吧,老师?”他的契神有着极为变态的追踪能力,“我现在就去把人追回来!”
“不必。”沈老师横起手杖,挡了他一下,“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何牧笙一怔:“哪里?”
沈老师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半晌才吐出了四个字:“重污染区。”
当然,在临行前他们的对话更为复杂。
他最骄傲的学生和他那个最不守规矩的契神并肩站在门口,露出了近乎挑衅的笑容,“我们会去一趟铭川,目前已知最危险的污染区。如果我们活着回来并且未受污染,是不是就能证明我是对的?”
“不行,铭川太危险了!”沈君乔下意识想抓住他,然而谢云逐冷冷地绕过他,已经走到了门外。
“老师,我也请你好好想一想,你最爱的两个女人,真的不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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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景这头,两个人都紧张地关注着审判庭的形势,看到当年自己顺利脱逃,谢云逐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向弥晏,却发现他的神情不太对——撇着嘴是怎么回事,谁又惹他不开心了?
“怎么啦?”谢云逐戳了戳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