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时候要共振了?”谢云逐正纳闷着,就见沈君乔最先踏入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坐在了主位上。
他和艾深占据了监控室,原来的员工被五花大绑打晕丢在了一边。监控质量非常好,收音也很清晰,以至于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沈君乔呆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沓照片。
那是他拍摄的,被包裹在混凝土中的小桃花的尸体。
沈君乔拿着照片的手在不住颤抖,这个素来不动如山的男人,竟然会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照片上那个注定无法再回答的人:
“你是我的女儿吗?”
“你叫‘小桃花’?”
“很好听的名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么冷,那么黑……”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男人立刻收好了脸上的脆弱,从怀中掏出了打火机,将几张照片丢到烟灰缸里烧成了灰。
蓝眼睛的见证者们进来了,都恭敬地叫他老师,为能如此近距离地站在他面前而感到无比的荣幸。
“我最近状态不好,精神有可能被污染了,”沈老师客气地招呼他们坐下,“不用紧张,我们简单地做一次同调共振,诸位都是见证者中的精英,是我最信赖的学生。”
“砰——”谢云逐一拳砸在桌上,气得咬牙切齿。然而他还是睁大眼睛去看,看着沈君乔同步了自己的记忆和认知,因女儿的照片而产生的脆弱和怀疑都不复存在,他又变回了那个冷硬、完美的机器。
同调共振结束了,沈君乔又一一和学生们握手,说了许多赞扬的话。一个学生在出门时露出了轻松的笑意:“呼……做完同调共振后果然舒服多了,之前在污染区我们小队险些团灭,我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现在我连他们的脸都想不起来了。”
“可不是嘛,我之前居然对‘安眠计划’产生了质疑,”另一人道,“现在想想,那时候真的鬼迷心窍了……”
最后一个人离开了,沈君乔也起身走到门口,对路过的保洁招了招手,“过来。”
保洁阿姨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甚至没敢开口说话。
沈君乔却是温和地笑了笑,指着房间里道:“烟灰缸里都是灰,清理一下。”
每次做完共振,他的精神总是会变得更加振奋,思维也变得更加清晰灵活。他信步走回了停车场,司机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习惯性地拉开车门,才感到了不对。
一只手拽着他的胳膊,强行把他拽进了车里,然后车门被“砰”地摔上了。他的好学生靠在车后座上,冰冷的目光凝视着他,好像已经露出了全部獠牙。
“老师,我们谈谈。”
第185章 安眠计划
“你想烧掉多少都可以, 我有的是。”谢云逐扬手把一沓照片丢到了沈君乔身上,后者没有接,任那些照片落了满身, 又滑落在地。
他疲惫地垂下头,捏了捏眉心, 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师,我之前一直没有想明白一点,为什么如此精密、理论上万无一失的见证者计划,会彻头彻尾地失败?为什么如此多的见证者精英,会在污染之下全军覆没?”谢云逐咬牙道,“现在我全明白了, 因为你们都是一群软弱、逃避、自欺欺人的懦夫!”
“我……”
“你为什么不肯相信自己有妻女?是因为害怕面对她们死不瞑目的眼睛吗?”谢云逐根本不让他解释, 大声质问道,“架在首都的黑火之上、帮助了无数人逃生的彩虹桥,到底是谁牺牲后建立的?她的契神是海姆达尔, 曾经最强的清理者之一,你的妻子孟琳!”
“住嘴!”沈老师阴沉地低喝道。
“至于小桃花, 你的女儿沈桃颜, 她又是怎么死的?!她总是自愿去最危险的地方, 最终还是受了污染, 对不对?!所以你们不得不将她封入水泥里,丢到了重污染区——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至亲骨肉,清理者中的英雄吗?!”
“我说了, 闭嘴!”沈君乔终于动怒, 眼神阴鸷到快把谢云逐活吞下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前座的艾深就转了回来:“别做傻事。”
“我知道‘秩序’很强,但祂支撑着庇护所最外层的一道防护罩。”艾深握紧了他的手腕, “如果因为你的一时冲动,‘秩序’和我发生了冲突,你能承受任何‘意外’吗?”
身居高位又如何?实力强劲又如何?他在这个位置,只会更加顾虑重重、多方掣肘。而谢云逐和他则自由多了,说不好听点,他们现在在庇护所的身份,就是一对恐怖分子。
谢云逐也冷静了许多,颓然靠在了椅背上,心中的失望和无力感一阵阵涌上来,让他的嘴里都发苦,“老师,你怎么会不明白,只要有一点点动摇,混沌就会趁虚而入。一旦开了篡改记忆的口子,谁还能说清楚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混沌会嗅着你们的软弱过来,潜入谎言里,篡改你们的思想和记忆……”
他偏过头看向沈君乔,蓝眼睛里涌动着压抑的情绪,“可你们是见证者啊,口口声声说要保存历史和记忆……可你们却率先被污染了,其他所有人都会被传染,没有谁能幸免……”
如今他坐在这里,口口声声地指责沈君乔,其实心中充满了无能为力。他只有一个人,一只铃,要对抗整个世界的偏见,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
“说完了吗?”沈君乔理了理凌乱的衣襟坐直了,他开口时的态度就像讲台上的老师面对学生,在听完一个糟糕的回答后,报以宽容的微笑,然后便准备循循善诱,将误入歧途的学生引上正确的道路。
“我必须承认,一定程度上我被你动摇了。”他捡起腿上的一张照片,“我不记得这个女孩是谁,但我看到她时心中的确有所动容。我想,任何人看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惨死他乡,都会报以同样的怜悯。”
“再者,我并不认为我们的共振是‘篡改记忆’,这是一种合理有效的心理治疗。”沈君乔已经恢复了淡然的语气,“你知道,在我这个位置上,每天都必须面对成千上万的死亡,像这张照片上那么残酷的场景,我必须面对无数次。我不是天神,只是一个有着同理心的人类,每天工作14个小时,处理上百件你想象不到的悲剧。如果不接受治疗,我早就心理崩溃一万次了。现如今,这倒成了你指责我的理由?”
“还有那个戴眼镜的学生,你在监控里不是看到了吗?”沈君乔继续道,“他叫姜正明,或许不是最厉害的,但一定是出入污染区最勤奋的清理者。他曾屡次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但一次次都靠心理治疗挺了过来,继续投入战场——这样一位了不起的战士,你是要说他被混沌污染了吗?”
“……”谢云逐一时说不出话来,指控过去信赖的同伴和老师,他心里本就无比煎熬。沈君乔就这样深沈地望着他,仿佛要拷问出他的忏悔和眼泪。
谢云逐的喉结颤动了两下,最后他开口时,声音是那么轻、那么虚弱:“我理解、我明白你说的一切……”
“可是,你们是错的啊……”
“在错误的道路上拼命努力,只会让错误不断累积,最后变成一个谁都不敢承认的庞然大物。”他的眼瞳上的确弥漫着一层水光,但那不是妥协,而是悲悯,“这就是在我眼中,你们正在做的事。”
“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从来都不是。”沈君乔已经无奈了,他知道谢云逐能有多倔,都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但他这个学生啊,头比南墙硬,心气比黄河还长。
他报了一串地址,转头对驾驶座上的艾深道:“去这里,既然说不通,那我索性让你看个明白。”
沈君乔的车子很低调,是末日前的普通公务车。然而他的车牌很高调,在最顶层的那批人才能使用的车牌形制中他的编号是001。
因此车子一上大路,简直是畅通无阻,在拥堵路段周围的车辆甚至主动给他们避让,沈君乔的民望可见一斑。
他们这一行的目的地,是“安眠计划”最早建立的一座休眠仓,编号为A,目前作为实验和办公用地。
沈君乔一个电话,看守严密的大门便为他们敞开,门口一溜儿的领导,恭敬地等候他们参观。这还是沈君乔要求低调,只是带人参观后才缩减的阵仗。
“各位,里边请。”穿着白大褂、很有学者风度的女人作出了欢迎的手势,“我是袁教授,负责带领大家参观并作介绍。”
为什么突然把他们薅到这里参观“安眠计划”?谢云逐心里纳闷,然而跟着袁教授踏入了休眠仓内部,他的心很快就被巨大的震撼淹没了。
这简直就是赛博朋克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画面,一片排列整齐的金属蜂巢,极具冲击性地填满了他的视野,无论向左向右还是向上,一眼都看不到边。
每个蜂巢格子都是规整的六边形,大小就是一口棺材那么大,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昏睡不醒的人。他们脸上映照着冷淡的金属反光和圆形灯圈投下的光晕,就像一个个机械飞升之后的赛博天使。
“一座休眠仓的标准容纳人数为10万人,类似的休眠仓A区有12座。之后陆续建成的其他区域,也基本继承了这个规格。”袁教授解释道,“一般来说,一个大区120万人的供能,会由两至三位生命系的神明负责。”
“目前在第一批志愿者身上的实验运行良好,仅维持生命体征的情况下,一位神明就能够持续供能超过100年——而我们对混沌衰退周期的预估,是大约80年。”袁教授带着他们进入电梯,前往中控室,“当然,目前技术上也有一些难以攻克的痛点,我们正在持续努力,力求早日惠及所有百姓。”
“修建这些休眠仓和休眠设备,要多少钱?”沈君乔意有所指地问。
预算审批不都要过您的手吗?袁教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老老实实答道:“目前来说,‘安眠计划’是庇护所唯一的出路,所以建设费用达到了全年生产总值的四分之三,除了清理者以外,其他适龄劳动力都或多或少地参与到了建设里。可以说,这是不计代价、破釜沉舟的最终计划。”
“多谢袁教授讲解。”沈君乔点了点头。
谢云逐跟在后面,已经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他总算知道了什么叫作“不是对与错的问题”。庇护所以及周边所有地区的两千万人口,为了“安眠计划”倾尽了一切资源和人力,甚至没有为未来留下退路。
在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沉没成本之后,这个计划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像开弓的箭一样无法回头。
电梯到了顶端,门缓缓敞开。在建筑的顶层,他们看到了一排相当精密的实验室。
“请跟我来,目前我们请到了一位强大的生命之神参加模拟实验,帮助我们收集数据,改进程序。”他们通过几道关卡,一直来到一个像核反应堆一样的地方,在大量的机械设备中央,是一个透明水缸一般的圆形容器,连接着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管道,“他的角色就像是一个储能电池,一方面要吸收巨大的能量,另一方面他要将这些能量平稳、有序、长期地输送给几十万人。”
一位神明浸泡在容器中,淡绿色的水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他生着一头棕褐色的短发和一张温文儒雅的脸。可是这张清俊的脸,现在却剧烈扭曲着,牙关、鼻腔和耳孔中都渗出了血丝,弥散在了溶液中。这简直不是一个神,而是一条不断吞吐和哺育营养的管道。
艾深的手按在玻璃上,仿佛能感同身受那种不幸:“……他很痛苦。”
“是的,以目前的技术来说,痛苦是不可避免的。你看到了,这些管道连接着其他神明,每分每秒都输送进大量的能量,如果在里面的是一个稍微弱一点的神明,都会瞬间被那股力量撑爆。”袁教授动容道,“很多神明都深爱着人类,他们愿意为我们承受痛苦,为了人类的未来而牺牲……”
幻景那一头,谢云逐和弥晏简直炸了锅——这个正在接受实验的生命之神他们认识,正是在安桥副本里见过的荣先生!
弥晏贴近了左右张望:“你说安桥会在哪里?”
“不知道……”谢云逐有些唏嘘,“现在这个时间点,安桥可能已经得癌症了吧……”
而且那还不是普通的癌症,而是连生命之神都无法治愈的被混沌污染的癌症。
也是现在回头看,他们才发现那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很多人很多事他们早就遇到过,只是遗忘了。
“荣先生主动来当志愿者,可能也是为了救安桥。”谢云逐很快意识到一个更加可怜的真相,“就像他后来报名第一批进入《混沌天途》游戏一样,他真的什么办法都试过了……”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在实验结束后,荣先生离开了水箱。他湿漉漉地走到地上,遇到工作人员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还好吗?”
“姐姐?”
“就是安桥,我的契者,她生了重病,就在下面一个特制的病房里。”荣先生焦急地解释道,“他们答应如果我配合实验,就一直给姐姐安排专属治疗。”
“我帮你看看,”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敲打一番,“哦,她很好,一直都睡得很安稳。”
“那就好……”荣先生喜极而泣,“那就好……”
可惜荣先生并没有留意到这支参观队伍,过去的他俩也并不关心这个不认识的神明,很快便跟着袁教授进入了一间实验室。他们和荣先生的第一次擦肩而过,就这样过去了。
“目前我们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在于,睡梦中的人常常会自行醒来,并且之后也更加容易频繁清醒,这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目前还没有什么很好的解决策略……”袁教授一板一眼地开始汇报。
“醒来的原因是什么?”沈君乔问。
“绝大部分情况,是从噩梦中惊醒。”袁教授翻了一页ppt,“目前的技术只能让人长眠,但无法让他们不做梦。”
“解决办法呢?”
“目前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是,破坏一部分大脑组织——当然了,不会像过去一样施行残暴的手术,一般会在麻醉后从鼻腔给药,让部分大脑失活……”
“醒倒是不会再醒了,”沈君乔沉吟道,“但是失去了大脑机能,还能被称为人类吗?”
“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是切除后病人的精子卵子依旧具备活性,所以这不失为某种极端环境中的备选方案。”
谢云逐坐在那儿,光是听着他们谈话就莫名暴躁。艾深果然也无聊得很,凑过来咬耳朵,“这活儿让兔子做,倒是蛮合适的。”
“嘘,”谢云逐瞪了他一眼,“别把兔子吓醒了,又开始叫嚷着回兰因,吵得我头疼。”
艾深笑了笑,又问道:“你觉得‘安眠计划’能成功吗?”
见识了这举国之力造就的庞然大物,内心不产生震撼是不可能的。
“嘛,这就像大洪水来了,大家一起造了一艘诺亚方舟。”谢云逐撇了撇嘴,“但是所有人都躲进了船舱里睡觉,没有一个掌舵和划船的人,任由大洪水把这艘船冲到任何地方——你觉得他们会得救吗?”
他们聊天并没有降低音量,坐在一旁的沈君乔看了过来,为了播片而关灯的会议室里有点阴暗,照得他的眼眸晦暗不明,是酝酿着风暴的深蓝色。
离开休眠仓已经是傍晚,他们重又坐回了车里,不过这一次是送沈君乔回家。
“该看的你们已经看到了,”沈君乔望着窗外的落日余晖,缓缓开了口,“我并不奢求你们的理解……”
“什么不理解,我已经完全理解了。”谢云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们的脑子已经被混沌污染坏了,里面只剩下失败主义和投降主义,觉得逃避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一直忙着给自己造坟墓。怪不得你说对和错没有意义,你们这是已经积重难返,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沈君乔耐心地听他说完这咄咄逼人的话,背光的脸藏在暗影里,低哑的嗓音里似乎淬满了毒药:“谢云逐,孰对孰错,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谢云逐第一次听他叫自己全名,也是第一次听他这副口吻,没由来震悚了一下,前座的艾深都不由皱眉,看向了后视镜。
“好啊,”他扬起了一边眉毛,“赌什么?”
“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