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个占据着最核心职位的见证者,他的同学、朋友、战友、长辈……当初他们一起宣誓为了守护人类的历史而战,自愿成为见证者,如今他们站在审判庭中,泾渭分明地站在另一头。
沈老师也站在那里,楚河汉界的另一端,仿佛主持着又一场神圣的审判。
谢云逐和艾深并肩而立,这一次,他的心却比前一次更没底,好像预感到一场暴雨的临近。
“他来了——我们开始吧!”
站在队列最前面的男人,率先欢迎他的到来。这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朱银赫,他有一双意气风发的蓝眼睛。
他抬起手,用刀刺入了自己的脖子。
“蛛蛛!”谢云逐悚然一惊,大脑似乎都无法处理这副画面似的,变得一片空白。他上前一步想去拉住他,然而蛛蛛就这样沉重地倒下了。
“为、为什么……”他拼命捂着颈动脉的伤口,结结巴巴,不知所措,可所有人都没有动,只是看着,等待着……等待什么?
“谢云逐!”朱银赫的喉咙一边咳出鲜血,一边死死地盯着他,口中喃喃自语,“你是对的,你是唯一的、最后的……正确……”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他握紧了自己的铃,却不是要把它摇响,而是将其中蕴藏的力量,全都输送了过来。
明明没有催动,谢云逐的银铃却飘浮到了半空中,开始轻微地晃动,发出低哑的鸣响。
“求你,别死,不要动了!血一直在流啊……”谢云逐哪里顾得上这些,慌乱地捂住他的伤口,感觉喷到手心里的血像温泉水汩汩上涌,焦急地喊道,“艾深,来帮忙!”
颈动脉应该是断了,可是毕竟还有一口气,只要艾深转移他的伤口……
砰——
然而根本来不及,随着一声干净利落的枪响,不远处另一个见证者也自杀了,名叫阿布的大眼睛的女孩,喜欢追在他后面吃雪糕的小妹妹,就这样倒了下去,好像被镰刀割断的一茬麦苗。
她捧着自己漂亮的粉红色铃铛,释放了所有的能量,一同汇聚到了谢云逐的银铃中。
叮铃——
铃声又响了几分,谢云逐被迫共振,因为强烈的刺激而头痛起来,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被迫打开,接受一些他永远无法承受的命运。
艾深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果断放弃了治疗蛛蛛,立刻就要释放爱神的领域——再不阻止这群疯子就要来不及了!
然而对方的准备比他更充分,“秩序”的屏障霎时间立起来,这人类历史上最坚固的城墙横亘在他们之中,阻挡了唯一能救人的路!
于是有了更多的尸体,一具具倒下了,就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喷薄而出的血怎么能溅得那么远,好像都溅到了谢云逐的眼睛里,叫他眼中的世界,都被染成了鲜红一片……
悲伤的、恐惧的、哭泣的、决绝的蓝眼睛,就这样凝望着他;枪管、刀刃、契神的能力,就这样对准了他们自己。那些嘴巴嘶吼着:
“你是对的。”
“而我们是错误。”
“错误必须消失!”
“错误必须立刻销毁!”
铃,更多的铃,更多的力量汇聚到了他的银铃之中,所有的见证者贡献出了最后的力量,一起催动他的铃发出巨响。那浩瀚的声音响起,越过了审判庭高耸的穹顶,回荡在了庇护所的苍茫天空下。
这是一场有史以来规模最庞大的同调共振,所有的见证者将力量汇聚到一起,以谢云逐储存的历史为范本,共振的对象是庇护所的所有人类!
此时此刻,庇护所里的人,睡梦中或者清醒着的,耳边都响起了同样的铃声,他们的记忆都在被铃声所校准,由一颗从未被混沌污染过的大脑,将储存在其中的历史都交予他们。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能承受的共振,即使有见证者们的力量加持也不行。在一瞬间与千万人连接,谢云逐感觉自己变成了躺在祭坛上的圣餐,供千万只乌鸦疯狂啄食。他的大脑快要爆炸,几乎失去了感官和意识,只有震破耳膜的铃声在响,眼睛里都是流淌成灾的一片血红。
“阿逐、阿逐!”艾深抱紧他,心急如焚地将力量输送给他,源源不断地治愈他因不堪力量而皮开肉绽的身体,将他一次次从鬼门关里抢救回来。
这煎熬的过程不知过了多久,见证者们一个个倒下,那急促的铃声才渐渐缓慢,最后变成了一种暗哑、古怪的声音。
谢云逐的铃坏了。
这场千万人的同调共振,才终于结束。
见证者对人们撒的谎、犯下的罪,终究以这种方式赎清——他们把最无辜的那一个绑上十字架,刺穿他的手脚,为他戴上了荆棘王冠,要他做普度众生的圣人。
而又因为不堪承受这样的罪孽,所以他们杀死了自己。
可是没有人问过谢云逐一声,他是否愿意。
这最不可饶恕的戕害,来自他最信赖的同学、朋友、战友、长辈。
艾深俯下身来,深深地吻他,付出了几乎让自己枯竭的力量,全都渡入了谢云逐的口中,让他的生命充盈,让他的灵魂牢不可破——连他的这份虔诚,也被算计在内,保证谢云逐不至于死去。
谢云逐涣散的眼瞳,一点点清明起来,身体被包裹在暖洋洋的爱意中,不再感到痛苦了,可是艾深的眼泪,却一滴一滴落在他脸上,好像是替他流的一般。
他的心仿佛陷入了一种异常的平静之中,没有痛苦和绝望,只有一种微茫的难过: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沈君乔拄着拐杖,一步步自血河尸海之中走来,越过他的学生们的尸体,一直走到了屏障之前。艾深的攻击一道道打在屏障上,叫裂痕如蛛网般扩散,可是太迟了,所有的死亡都已经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改变。
隔着一道屏障,谢云逐看向那双枯萎凋零的蓝眼睛。他有太多不甘、太多不解,可最终喉咙里只能发出干涸的三个音节:“为什么……”
“我告诉过你,消灭思想污染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消灭思想的载体。只要我们还存在一天,诸神就仍旧会受到我们的污染,民众就依然会被我们的意志左右。”沈君乔道,“所以想要清理思想上的混沌,就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一个是你活着,唯一正确的你,将你保存着的历史,共振给所有人。”
“另一个是我们必须去死。”
所以这些天来,他一直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做完了所有的工作。为后人铺好了所有的路后,下一步就是销毁他们自己,他们的骨殖将在长夜里腐烂成泥土,在新的黎明降临之时,滋养那些新生的、更好的果实。
“总有人要牺牲的,不是吗?”最后的时刻,沈君乔甚至笑了笑,“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
说着,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左眼上,手指猛地插入了眼眶,不过是喷薄在血河上的又一簇新血,他挖下了自己的一颗眼珠。
他的手托着眼珠伸了过来,“请你把这个交给‘秩序’,祂答应过我,即使我死了,也会保存我的眼睛,叫我永远看着这个世界。”
“沈君乔……老师!”谢云逐拼命拍打屏障,目眦欲裂地喊他的名字,“不、你不可以走!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可以轻轻松松去死,要留我面对这些?!”
“老师!你不要走,别只留下我……”他的手逐渐无力,眼睁睁地看着沈君乔的身体从内部开始崩溃,散落成了一地凌乱的字,然后又很快化作尘埃。
他用“秩序”的力量销毁了自己。
只剩下一颗滚落在地的眼珠子,那幽远的、深重的蓝色,好像一片死去的海,长久而沉默地投来凝视。
第190章 游戏的本质
当晚, 本就没好透的谢云逐又发了一夜的高烧,从理性到情感上都没法接受事实。
为了救自己,艾深的力量透支得厉害。可是他仍然一整夜没睡, 一直在照顾自己。这个没长大的爱哭鬼,会在望着自己的时候流眼泪, 连雪白的睫毛都湿漉漉的了。
谢云逐在那双泛着水色的金瞳里,看到了自己难过又狼狈的样子。
他从不将软弱展现给任何人,除了他的爱神。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艾深他会怎样,他可能连从审判庭爬回家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还能提起这一口气,所以他百折不挠地活了下去。可或许正是看他如此百折不挠, 所以命运总要以苦难垂青于他。
第二天, 谢云逐倒是自己爬了起来,决定去一趟安眠基地,把眼珠子送到“秩序”那边去。这东西在他身边的每一秒, 都叫他坐立难安。
令人意外的是,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 一百多个身居高位的见证者死了, 也没掀起任何风波。
毕竟还醒着的人, 已经很少了。
谢云逐并不后悔那场同调共振, 尽管他完全是被迫的,而且险些送了命。作为一个清理者,他很高兴自己保存的历史得以重见天日, 尽管是以这种方式。
只是走在这萧索的大街上时, 他心里仍会有淡淡的惆怅,怀疑这一切是否还有意义——无论是否拥有正确的历史记忆,人们都将陷入沉眠, 一个昏睡不醒的人,还需要过去和未来吗?
沈君乔什么都安排好了,他在基地里简直畅通无阻,那些人对他恭敬的样子,仿佛他已经被内定位了老师的接班人。
时隔半年多,他再次走进了休眠仓,这一回那些蜂巢里已经密密麻麻地躺满了人。还是之前那个袁教授,把他当领导一样汇报,事无巨细地讲述着种种细节。
“‘安眠计划’的第一次正式测试,已经稳步展开,目前到达了我们的所有预期。”
“在进入休眠状态后,所有人都会开始做梦,在梦中他们会忘记‘混沌’的存在,忘记这几年的不幸,他们会以为大灾变只不过是几场天灾人祸,并且已经平息下来。”袁教授的声音古井无波,“人们在梦里过上了普通的生活,继续上学、上班、谈恋爱、生儿育女……甚至梦境是互相联通的,家人们依旧生活在一起,社会仍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可以这样说,消除了混沌的恐惧后,人类的生活质量会比以前更好。即使沉睡60年,他们也会在梦中度过充实的一生。此外,辅助生育系统也会开始运转,养育并照料下一代人类。”
“……”谢云逐无言地听着,脸上倒映着屏幕的蓝光,他心里很清楚,这对于很多人来说是最好的结局,然而又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停地质问:这真的好吗?
至少他自己,至少艾深,他们宁可永远厮杀在战场上,也不愿过这虚假的幸福人生。
“怎么做到的?”艾深颇为好奇地问,“竟然能让几千万人同时做一个梦?”
“人脑本来就有自我合理化的功能,即使梦中出现了种种不对劲,大脑也会自我说服——你只需要给他们施加一点暗示。”袁教授推了推眼镜,“另外,这必须感谢墨菲因先生的帮助。他自愿接受诸神的力量,晋升为掌管着‘虚实’的至高神,他成为了梦境的编织者,现实与虚幻的守门人……”
听着兔子身上种种头衔,谢云逐忽然有了种恍惚感,这还是他认识的傻兔子么?况且,得到了这样强大的力量,他真的能承受住?他记得这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而兔子就是被踩到下尾巴都会吱哇大叫半天……
“兔、墨菲因他真的是自愿的?”
“当然,”袁教授的语气里透露出钦佩,“了解了人类的危局后,祂自愿奉献自己的一切。”
谢云逐总有些不舒服,“那我可以去见他一面吗?”
“当然,祂就在A仓的顶层。”袁教授说,“不过不是现在。祂现在必须消化上千位神明输送来的力量,然后再输送给千万人,情况还不是很稳定。等到万无一失后,我们会为您安排会面。”
她这样说,谢云逐也不好说什么,就见袁教授继续把ppt翻到了下一页:那是一个游戏界面,非常具有现代科技感,全息立体的大字浮在屏幕中央,上面显示的名字叫作“天途”。
“在此基础上,为了抵御混沌入侵,我们还开发了一个游戏系统。”袁教授娓娓道来,“所有休眠的人类,都可以自愿加入由乐土科研团队研发的《天途》游戏中,成为清理者。”
“乐土科研团队开发了游戏?这不是剽窃了黎洛的主意嘛?”谢云逐和艾深咬耳朵。
艾深深以为然地点头,“他们向来就是很无耻的。”
袁教授装作没有听见,又切了一页ppt:那是一片宇宙星河的背景,中间有一棵闪闪发光的巨大世界树,顶端发光的乐土之门和下面的现实之门遥遥相对。在大树闪亮的枝叶上,还挂着一颗颗的闪光果实。
“这就是游戏大厅界面了,所有进入游戏的清理者都会戴上这层认知滤镜。”袁教授道,“每一个主神的污染区,都被包装成了一个游戏副本,对应树上的一颗果实。‘秩序’将作为游戏主系统,引导清理者们完成任务,赚取相应的赏金。”
“好土的设计,”谢云逐继续小声嘀咕,“这年头谁会拿宇宙作为背景板啊。”
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感觉都是上个世纪的罗曼蒂克了。
艾深也发表意见:“上面怎么还有那么多鸟蛋?”
“那是清理者们在游戏大厅的独立空间,可以与系统进行交互。”袁教授面无表情地解释道,“本质上是一个个传送装置,可以将清理者从休眠仓转运到各个副本中。”
“好土……”这回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咳咳,总而言之,在成功赚取赏金之后,清理者会被接回休眠仓中继续沉睡。他们可以选择花费赏金治疗身上的伤口,我们已经准备了一批治愈系的神明专门负责相关工作。也可以将赏金消费在‘现实世界’中,获得金钱、权力、美色,满足他们的种种欲望……”
“我呸,”谢云逐简直给她气笑了,“那不就是做梦嘛,人家辛辛苦苦拿命给你们干活,转头就赚到一点做梦素材?”
“可以这样说。”袁教授道,“但你不可否认,这个方法行之有效,清理者获得了正向的反馈:只要在副本里付出一些努力,就可以让他们在梦里过着人上人的生活——你不能否认那些精神享受是真实的。也只有这样,才会有越来越多的清理者进入污染区,抵御混沌的入侵。”
“现在我不觉得是抄袭了……”谢云逐叹为观止,“就是黎洛那小畜生,也想不出这样的阴招啊。”
“我们的确是在黎先生的提议上,进行了改进优化,尤其是梦神的加入,使种种设想变成了可能。”袁教授倒也不否认,那双学者所特有的锐利眼瞳看向谢云逐,“英雄的荣誉,保家卫国的使命,为人类命运共同体而奋斗的理想……在过去,这是清理者的主要动机。但是,理想、荣誉、使命感,没有人能靠这些活着,在一次次无望的失败后,渐渐只剩下了恐惧、虚无和逃避——谢先生,艾先生,如今站在你们身边的清理者,还剩几人呢?”
谢云逐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唯有‘欲望’,才是唯一可靠的动机。”袁教授轻叹一声,“无论是高尚的还是卑劣的,强大的还是弱小的,只要被欲望所驱使,就会主动加入清理者的行列。你会看到一支比过去壮大千百倍的清理者队伍,每个人都心甘情愿、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