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还斗志勃发出门的人,回来时就像是一支落跑的残兵败将,每个人都被副本教会了一些人生道理。
远远地大巫居然站在祭台上等候他们归来,这也是破天荒头一回。只见她举起右手的法器,隔空将小推车上的宋自明举起,运到了方鼎上空。
接着另一只手抬起,虚虚做了一个类似于拧毛巾的动作,宋自明竖直的身体便开始麻花一样扭曲,浑身发出了嘎啦嘎啦骨头爆裂的声音。
他身体里的血被一滴不漏地拧了出来,先是哗哗啦啦,后是淅淅沥沥地落进了鼎中。
然后大巫的两手一分,就好像掰玉米棒子一样,掰下了宋自明的头,插在了第四根长矛上。
谢云逐吓得“啊”了一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黑浓的眼睫轻颤着,是有些害怕的样子。他把毛球举起来挡住了眼睛,小小声地问:“任务做完了,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毛球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这短短的一生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情绪,想哭又哭不出来,心里潮湿一片,以前进入了漫长的梅雨季节。
渐渐地,谢云逐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黯然地垂下了眼睫,“没关系,我知道的,我知道回不去的……”
“好痛、我不行了!”忽然,黑背捂着肚子尖叫起来,“救命、我好像要生了……谁来救救我,我不要生孩子啊啊啊!!!”
伴随着他的惨叫,羊水哗哗往下流,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戳破了他的裤子,从他的下身探了出来。
他朝后坐倒,两腿痛得抽搐乱蹬,众人便看清了,在他两腿间不停抽搐的是一根鸟爪子!
更多的东西还在一扭一扭地往外爬,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鸟爪探了出来!
“保大,”黑背惨叫道,“一定要保大啊!”
在一众老弱病残之间,毛球挺身而出,伸三条触须,分别抓住那三根抽搐的鸟爪用力往外拉。在黑背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中,很快一团黑色的大鸟呱呱坠地,浑身的羽毛被羊水浸得湿透。
好消息,生得很顺畅。
坏消息,生了一只乌鸦,还是一只长了三个脚的乌鸦。
它的脐带未断,双眼未睁,在阳光下微微地抽搐两下,便不动弹了。
快昏死过去的黑背,被一口莫名的母性吊着,努力直起腰去看自己的孩子——看清这孽畜的瞬间,他一口气没喘匀差点背过气去。
毛球小心地戳了三足乌鸦两下,“节哀,你的孩子刚生下来就死了。”
“这不是我孩子!”黑背狂拍地面,“它连个鸟人都不是,它就是只乌鸡!!!”
看他情绪如此激动,大家也就忍住了问他宝宝是从哪个洞生出来的冲动。
这时,大巫缓缓走来,捧起刚出生就死去的三足乌鸦,走到了方鼎之上。只见她枯瘦嶙峋的双手缓缓合拢,那只乌鸦就在她的掌心里挤压成了黑色的汁水,落入了血中。
没有人能看懂这个残忍的仪式意味着什么,黑背转眼又失去了自己的鸟孩子,伏在冷汗里不住地愣神。下半身已经痛到失去了知觉,他喃喃道:“我是不是也快死了?我都有幻觉了……”
他的话音未落,却见大巫的法器探入篝火,挑出了一团飞散的火星,她的长指甲虚虚一弹,那几颗火星就朝四面飞溅出去,精准无误地打入了他们每个人的眉心。
前所未有的强烈暖意瞬间融入了四肢百骸,竟有生死肉骨的神奇,老弱病残几人组在一个呼吸之间重又焕发生机——晓兔的重病光速痊愈,又变成了精神小妹;傅幽返老还童,一把丢了拐杖;黑背珍重地合上了双腿,并发誓以后坐地铁再也不岔开腿了……
是大巫救了他们,尽管不知是何原因。救完后她便回到了自己的老位置席地而坐,看起来有些疲惫。众人虽然好奇,但也不敢上前询问。
谢云逐的脑残也不治而愈,壅塞的大脑涌入了畅快的思维之泉。无形的脑雾消散了,世界再次变得清晰明了,他也重获了对身体的感知——
他怔怔地摸了摸脸颊,摸到了一片湿润的泪水。
与其说是觉得丢人,倒不如说是感到惊讶,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能哭出来,尽管是在理智完全溃散的时候。
毛球老老实实地对他说:“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知道你的家在哪里,也不能带你回家……”
谢云逐习惯性地握住他的脑袋揉了揉,“没关系,你做得很好。”
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利用自己也是理所当然。
毛球居然能想到坑蒙拐骗自己,倒是比他想象得更加有用,也更加有种。
至于回家,他自己花了三年也没做到的事,自然不会指望这个傻毛球子能做到,可以说是连一丝一毫的希望都没有,自然也不存在什么失望。可是毛球始终很失落似的,抱着他的手臂说:“我现在太弱了,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我会很快长大的,变得很强很强,然后带你回家……”
说着说着,他就“啪叽”一声向后仰倒,累得呼呼昏睡了过去。大概是一直吊着一口气坚持到现在,如今自己恢复理智了,他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放什么大话呢,谢云逐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肚皮,露出了一个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笑,将他丢回了自己的帽兜里。
劫后余生的四人,都恢复了健康,甚至精力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充沛,仿佛回到了进副本的第一天。
唯一无法消除的是精神上的疲惫,一天之内经历了太多恐惧和悲伤,已经超过了人类能负载的极限。所有人都跟被抽了筋似的坐下来,缓了好几口气。
傅幽一直在摸自己全身的口袋,“话说有人看到我的领带夹了吗?镶着蓝宝石的那个。”
大家一齐摇头,晓兔说:“八成是丢在医院里了。放宽心,能把命带回来已经不错了。
“也是。”傅幽叹了口气,“那东西也不贵,就是戴了许多年了。”
“别难过,来吃点东西吧,”黑背鼓着腮帮子大吃大嚼,把一块面包递给他,“唉,我到现在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他们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既是在复盘一天的信息,也是依靠分享来消化情绪。
“从近往远了说吧。”谢云逐打开一碗自热小火锅,这是晓兔友情提供给他的,“首先是黑背生下来的那个怪物,让我想到了神话里的三足金乌。”
他一开腔,依然是过去那种慢条斯理的冷淡语气,理性到仿佛泯灭了情感。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有些遗憾,毕竟他们已经知道,这张脸其实也可以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这张嘴其实也会吐露天真烂漫的话语。
而这一切随着脑残的治愈,恐怕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这个男人身上了。
“这个我也知道,”晓兔叹了口气,“三足金乌是住在太阳里的神鸟,它驾着日车从东方升起,它一叫全天下的鸡就都叫起来了。”
“在我的印象里,三足金乌和东君不是一个神话体系里的,二者应该没有直接的关联吧?”谢云逐看向傅幽。
“我也记得是这样。”傅幽点点头。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三足金乌是太阳的象征,而它一出世就死了,被大巫拿去制作成了献祭的养料。”谢云逐道,“这听起来就像一个极为不详的征兆。”
“反正那个孕妇塞给我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黑背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死了正好,我没有那种孩子。”
众人也说了自己的看法,可惜关于三足金乌,他们暂且没有更多了解,于是决定暂且搁置这个问题,等到阿兮回来再问问。
说到阿兮,他们都不自觉地朝西北方看了看,不知道另外四人什么时候回来,亦或者……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来。
而纵使榨干了宋自明,鼎中的鲜血才收集了一半多,倘若屠宰场小队最终未能完成任务,他们必须再出去一趟找血。
“我的第二个疑虑是,大巫的反常。”谢云逐举起第二根手指,“除了颁布任务之外,她向来对我们漠不关心,但今天居然好心到治愈我们的伤病。”
“对,这压根不像她的作风,她巴不得我们死呢,好把我们的头穿在长矛上!”黑背不平地嚷嚷道。
他说完了,发现其余三人都在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他,他抓了抓脑袋,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但还是悻悻地闭了嘴。
“而且自从和肠教的大战之后,大巫明显变得虚弱了,篝火也变得比之前更小。”傅幽接上了话,“我感觉她之前不是不想管我们,而是我们每一次消耗神光,使用的其实都是她的力量。也许是太阳神还未被召唤的缘故,很多事她也力不从心。”
“嗯,那问题来了,在自身力量有限的情况下,她今天为什么反常地出手帮我们?”谢云逐的目光从三人身上缓缓掠过,“大巫为何要挽救她的信徒?或者说,一位王为何要激励她的勇士?”
答案呼之欲出,晓兔惊恐道:“她是要准备开战了!”
“那么,她的敌人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黑背头皮发麻道:“别告诉我到时候她要和整个废墟的异教徒宣战,她当她是慈禧太后啊!”
“我们打几十个肠教徒都够呛的……”晓兔缩了缩脖子,“怎么可能赢啊……”
谢云逐沉默了一下,才道:“有些仗,不是因为必赢才打的,也许只是不得不打。”
你不宣战,别人照样会进攻,这片用脚步就能丈量的废墟,是他们这些被神抛弃的教徒们的必争之地。
“乐观点,只要我们收集完所有东西,就可以召唤太阳神了嘛!”傅幽拍拍手,“没准儿祂老人家从天上吐口气,敌人就死光光一片呢!”
“嗯,主线任务是收集仪式用品,完成之后我们就能直接传送离开,管他之后洪水滔天。”谢云逐也道,“不用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
他和傅幽一唱一和,把恐慌的小情侣安抚下来。其实他俩门儿清,在神骸上记载的邪神苏醒事件后,这个副本能不能正常完结还难说。
“第三,关于医院和猴爪,我还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谢云逐举起第三根手指。而医院的回忆只是稍稍涌上心头,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一片惨白,在这片光明昌盛的大地上,医院给他们心里永远地烙上了黑暗的恐惧。
“显然,那五个鬼是和我们的人数对应的。医院从一开始就给出了破关的提示,以及一条明确的生路:只要握住鬼魂的手,就可以走出去,当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谢云逐道,“我将这称之为‘迷宫-脱困’模式,这是一套完整自洽的体系,一个标准的支线流程。”
“问题出在输血科,里面出现了大量撒旦教的东西,而我们在医院其他任何地方,都不曾发现相关痕迹。这个房间太特殊了。”谢云逐沉声问道,“如果你是游戏设计者,为什么会这样安排?”
别说几个新人,连傅幽这个老手,都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分析问题,不由跟着开动脑筋。
黑背玩游戏比较多,试着猜测道:“一般游戏里出现这种情况,说明这个输血科肯定是宝箱房,能触发特别任务的那种……哦哦哦!”
他说着说着就自己反应过来了:“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想去输血科找血来着!那个撒旦教仪式,搞不好真的是让我们获取鲜血的!”
“输血科是宝箱房,可以触发‘挑战-奖励’模式,”谢云逐就像是副本设计人一样,将一切条分缕析抽丝剥茧,“尽管我没来得及完成召唤仪式,但我差不多有90%确信,那就是获取鲜血的方法。”
如此复盘下来,其实最开始他的很多思路都是正确的,被困在鬼打墙中时,他就提出了要搜索房间。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做了,很快就能发现房间是互相连接的,说不定能发现规律自己找到出口。
在输血科,他也提出了要完成撒旦仪式,但那时只有傅幽在帮他,其他人都各怀鬼胎,只想逃命。
在最后,他甚至发现了五个鬼魂各自的象征含义,想通了医院给出的最大提示,然而……
难解的永远不是谜题,而是人心。
就算他找到了房间的出路,惊恐的队友们也未必愿意和他冒险;更别提那个一看就很可怕的撒旦仪式了,在那种情况下说服所有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领导力和亲和力的人,别说取得队友信任、号召一起行动了,就是不讨人厌都烧高香了。
所以很多时候,他宁可自己行动,这样就不至于太受队友影响。说到底最不可控的是人,永远都是人。
五分钟时间,所有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信息,纷纷意识到从一开始大佬就是对的。要是从头到尾听大佬指挥,哪里能搞出那么多破事来。
带着些许后悔、惭愧和敬佩,他们灰溜溜地看了过去,就见大佬托着腮仍在默默思索,手指无意识地玩着耳朵上的银耳坠。
尽管一起出生入死那么多天,他看起来依旧格格不入。
这时候,傅幽微笑着开了口:“我猜你在想猴爪的事。”
谢云逐“嗯”了一声,“我在想宋自明对猴爪许下的那个愿望,到底扭曲了多少现实。”
“有一点是很明显的,猴爪至少帮我们找到了输血科。”傅幽道,“要是我们自己一个一个钻房间,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嗯……你说宋自明握住了‘死’,到底是不是猴爪的安排?”谢云逐蹙了蹙眉,他想不通,但是这个问题又极其重要。
黑背握住“生”的手这件事,完全没有预兆,当时除了他和晓兔,其余三人都在房间里随意走动。
自己反应快,但傅幽和宋自明也不慢,意识到生路之后,他们差不多是同时扑向剩下的三只手。可以说那种你争我抢的混乱情况下,谁握住“死”都有可能,但偏偏就是宋自明……
这到底是命运的巧合,还是猴爪的安排?如果是猴爪的安排,那这左右命运的力量未免也太过可怕了。
而且这会推翻他们之前的一个假定——邪教仪式是不会受到惩罚的。
谢云逐将疑虑和傅幽说了,而傅幽和他担心的果然是同样的事。两人讨论了一会儿,都认为是猴爪安排的可能性更大,或许猴爪这东西是先用后付制度——前两次的报应在最后一次统一结清。
“在游戏里获得的一切,都必须付出代价。”谢云逐轻叹一声,“所有的理论中,只有这条从未变过。”
“世上的所有事情都是这样的嘛,”傅幽拍拍他的肩膀,“有得必有失。”
谢云逐仍是有些走神,他莫名地想到了毛球——这个小家伙帮了自己这么多,他收取的代价是什么?他何时会来收取代价呢?
这时候晓兔和黑背已经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了,就到一旁去你侬我侬地抱着,说情侣的悄悄话。
不得不说黑背生完孩子,身上的直男味道都淡了点,温声软语间很有妇女之友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