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谢云逐顿了顿,“不,晚饭的时候有过。”
“哦,那可能是你们的工作时间太长了,所以调到晚休了。在城里,一般晚上大家回来了,都会聚集到广场上一起叫,也就是所谓的‘广场嚎叫’啦。”
“所以说,‘嚎叫’究竟是什么?”
“果然是刚进城啊,这都不知道,”凌轻羽摇头晃脑地介绍道,“‘嚎叫’是欢愉之城最受欢迎的娱乐放松方式,形式多彩多样,有休息嚎叫、广场嚎叫、欢愉嚎叫……甚至还有人会故意鞭打自己,好让自己痛快地哭叫出来,这个叫‘痛苦嚎叫’。”
“等等,”谢云逐头大道,“我还是不明白‘嚎叫’和‘娱乐放松’的关系。”
“你不觉得叫出来很解压吗?更何况,这里没有别的娱乐方式了。不瞒你说,这可是一个创举啊,它开始流行后,欢愉之城的自杀率都降低了。”凌轻羽又露出了那种嘲讽满满的笑意,“而且大家一起嚎叫,还能增强凝聚力和认同感——电视上是这么说的。”
说着,他打开电视机,就见到电视台正在播放“午休嚎叫”节目,两个主持人正在带头嗷嗷叫唤。真别说,他们的声音婉转悠扬、情绪饱满,嚎出了特色嚎出了水平。
我就不该多问这个,谢云逐扶额,他现在就感觉自己受到了强烈的精神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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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和凌轻羽闲聊着,一直到了下午两点多,弥晏还没醒,反而发了高烧,脸颊烧得通红。谢云逐摸摸他的额头,怎么都觉着烧到了四十好几度。
因为想着动作一定要轻一些,所以连手脚都变得笨拙了,他陪在床边,一遍遍替弥晏擦身、喂药、测体温——理论上来说,这些体贴的照顾都属于“爱”的一部分,能够成为这孩子的力量。但谢云逐这么做,也不完全出于功利的目的,他只是看着小孩烧红的脸,打心眼里觉得他可怜。
凌轻羽忧愁不已:“这么重的伤,还不能送医院,也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挺过去……”
“不用担心,”谢云逐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只见他的左手上,从手腕到手指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这都是昏迷的小孩无意识捏出来的,“他就是只小怪物。”
凌轻羽看着他被揉捏半天也面不改色的样子,心想你和他半斤八两,也是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没事就好,”他挠了挠头,“我去弄点好吃的,给你们补补身子。”
凌轻羽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外,弥晏的睫毛就颤了颤,一双眼睛睁得溜圆,水汪汪地看过来。
谢云逐侧躺在他身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懒洋洋地看着他,“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才。”
“那刚才干嘛装睡?”
弥晏哼唧了两声不回答,慢慢蹭过来缩进他怀里,细声细气地撒娇,“你不要和他说话,要多多和我说话……”
谢云逐觉得好笑,对方也就是长得好看点,这算是吃的哪门子飞醋。但他不和病人计较,把人揽过来,“好啊,那你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受伤的?”
弥晏心满意足地靠在他怀里,把怎样抠出死亡方块,怎样杀死那些守卫的过程都说了。
谢云逐听得眉毛皱起,光是听他讲述都开始幻痛起来。
不该带他去的。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念头,他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别人替他受伤,他不喜欢那种心脏皱成一团的愧疚感。
“下个副本,你就留在——”
“我不要!我已经学会打架了,下次不会再受伤了,以后一定能派上更大的用场,”弥晏大声地打断了他,紧张地抓紧了他的手,“别丢下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没关系。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那是能把骨头捏碎的力道,害怕被抛弃的小怪物却察觉不到。谢云逐被他抓得生疼,却没有缩回手,“哈,你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吗?去天堂、人间、地狱,都无所谓吗?”
“对我来说,就是一样的,”那双金黄的瞳孔一片澄澈空明,只倒映着他的影子,“只要和你在一起。”
那是混淆了所有是非、抛却了一切自我的沉重爱意,直到如今谢云逐仍然感到荒谬,他明明什么代价都没付出,可是居然就得到了一个幼神的全部倾慕。破壳的雏鸟将他刻印在灵魂里,视他为生命的全部,对弥晏来说的确不会有比离开自己更严重的惩罚了。
利用这份情感的自己无疑非常卑劣,然而这种卑劣里又诞生了满足和快意。谢云逐笑起来,额头贴近他的额头,望进那双金眸的目光幽暗缱绻,声音也带着某种蛊惑:
“好啊,那就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第51章 烟花
凌轻羽准备的“美食”, 是一篮根上还带着泥土的蘑菇。蘑菇是目前少有的还能自然生长的植物,风味秒杀那些工业制品,因而售价并不便宜。
谢云逐拿起一只蘑菇闻了闻, 谢天谢地,这就是他熟悉的蘑菇的味道。
他穿上围裙, 主动请缨去做饭。他熟练地颠锅炒菜,做了一道蘑菇炒人工合成肉片,一道杂菇干锅,一道蔬菜蘑菇浓汤,香喷喷地摆满了一桌子。
凌轻羽尝了一口,露出了可以拍卖家秀的幸福笑容, “哇, 你厨艺居然这么好!”
“只是把食物弄熟了而已。”谢云逐正在打量厨房里的油脂块,在普通民居里看到脂膏工厂的产物,让他的心情有点微妙。
“好香……”一个小脑袋从卧室里探出头来, 眼睛还半阖着呢,耸着鼻子就像只小狗一样嗅来嗅去, “好香哦……”
“啧啧, ”凌轻羽也跟着露出星星眼, 不过主要是盯着谢云逐被围裙束起来的腰, “遇到这样的男人就嫁了吧,后半辈子包幸福的。”
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谢云逐烹制的生命体征维持餐, 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谢云逐抱着胳膊靠在桌上, 谦虚道:“处理蘑菇我可太有经验了,以前我去过一个只有蘑菇的副、地区,煮了半个月的蘑菇吃, 每天都飘飘然的,吃完还有小人在身边跳舞。”
“诶……什么?”正在偷吃的凌轻羽,呆滞地张大嘴,刚叼走的半片蘑菇掉了下来。
却见那个小孩,还在盲目地拍手夸赞:“哇,还有小人跳舞!阿逐的厨艺好厉害!”
“是吧,你受伤了,一会儿多吃点。”
怎么说,这对兄弟真是各种意义上都很合拍啊……凌轻羽扶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敢吹一个敢夸,绝配。
菜上桌没多久,凌老太太便下班回来了,带回了一只刚出炉的烧鸡,“抱歉回来晚了,这两天市政厅在准备慈善晚宴,每天都很忙。”
“慈善晚宴?”谢云逐好奇地问。
“这是由市长牵头举办的,欢城每年最大的盛会,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参加,”凌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起来正缺人手呢,你要是乐意,我可以推荐你去当服务生,赚点外块钱。”
出城门的钥匙在市长手中,谢云逐心中划过一条情报,想要拿到钥匙就必须接触市长。上一批成功逃跑的清理者,甚至不惜绑架市长来达成目的。凌老太太绝对非常清楚这一点,她状似无意说出的一句话,几乎等同于明示。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凌老太太,这个年过六十的老人看起来精神矍铄,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嵌在皱纹中,看起来深不可测。
作为一个欢城居民,她帮助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即使如她所说,像自己这样的外来者能带来某种转机,但是审时度势地看,他们更多带来的绝对是危险。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我手头正好有点拮据呢。”谢云逐浮起一个微笑,“你这样帮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谢,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感谢倒不必了……你过来吧,我给你看个东西。”凌老太太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带着他来到了餐边柜前,那里摆着一尊铜像奖杯,上面还系着光荣的红绶带,只是绶带有点泛旧了。
谢云逐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发现这座小小的铜像雕刻成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模样,她挺着一个巨大的肚子,对孕肚的强调几乎吞噬掉了她的存在本身。
铜像下面是它的名字:英雄母亲荣誉奖杯。
“这是死于生育的女人们,得到的奖章。”他身边传来了低低的声音,是凌老太太,她的眼角布满皱纹,但眼神依旧清醒锐利,其中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我的女儿心燕死后,我连她的尸体都没见到,只得到了这个东西。我把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忘记。”
谢云逐沉默地聆听着,昏暗的日光灯下,他仿佛看到有痛苦的灰雪,落在这个年迈母亲的白发上。
凌轻羽看起来同样神色悲伤:“我的妈妈,死在了四年前那场‘大生产运动’里,她也是这座雕像的一部分。”
“大生产运动?”谢云逐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
“四年前,新任市长上台,宣布欢城的劳动力严重不足,你知道的,在这个地方,劳动力就是资源就是一切。市长说如果不采取行动的话,不出二十年,欢城就会灭亡……所以,大生产运动开始了,所有不满40岁的女人,都必须生满3个孩子,我妈妈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还是被送去了生育工厂……
“那里完全封闭,谁都不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我只是听说……听说为了让妈妈在40岁前生满三个,工厂给她用了药,能让她一口气怀上好几胞胎……”凌轻羽微微哽咽,那张永远欢快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鲜明的痛苦,“到最后我们都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有一张死亡通知,还有这个荣誉奖杯……”
凌老太太不再说话,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那个铜像,肩膀微微颤动着。她一定经常这样做,以至于铜像都被摩挲得光滑发亮。
直到此刻,谢云逐才终于明白了一切,为什么戒律如钢铁般不可摧毁的欢城中,会诞生这样一个异类家庭。因为血淋淋的现实是如此痛苦,它逼迫人睁开眼,逼迫人去呕心沥血地思考和发问——
那些必须用生命去换的东西,真的值得吗?他们牺牲一切战战兢兢互相戕害,这样的生活真的值得过吗?
“其实在妈妈死前,外婆比你见到的那些人更严厉,她很讨厌妈妈缝东西,会把她缝的布料扯烂,在家里也不许笑。”凌轻羽缓缓道,“后来,妈妈走后,外婆真的变了很多……外婆打开了杂物间,里面是她的妈妈留给她的一些东西,有很多现在都买不到的书。”
“其实书里有一切问题的答案,可是之前我们甚至都没意识这个世界存在‘问题’。”
“这不怪你们,”谢云逐道,“提出问题本来就要比寻找答案更加不易。”
顺着给出的题干进行逻辑思考,谁都能做到。但副本只会甩出一条抽象的主线,剩下所有的线索都要他们去猜去试,一个思路上的错误,往往会导致整个探索走入歧途,付出许多徒劳的努力与牺牲。
而生活同样如此,在歧途上回望,都是血淋淋的代价。
“那么,”谢云逐看向凌老太太,直言问道,“你所期待的是复仇吗?”
“我已经老了,复仇是年轻人的事业。”凌老太太轻叹一声,将铜像放回了原位,“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年夏天城里都会放烟花,在爆炸声中整片天空都烧成了火海,特别漂亮。我现在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就是想在死之前再看一次烟花……”
“我明白了,”谢云逐微微颔首,“别的我不行,放烟花还是很擅长的。”
“烟花?就是你在工厂放的那个吗?”弥晏好奇地问道。
“是啊,面面喜欢吗?”
弥晏仰起头,眼神亮晶晶的,“嗯!”
“喜欢就好——跟我一起去放烟花怎么样?”
“好!”弥晏扬起天真烂漫的笑意。要是把这个世界作为火种,“咻”的一下点燃,看它盛大地绽开,那片光景一定特别美丽,凌老太太看到了,也一定会露出微笑的。
凌轻羽拍了拍手,“不说这些了,菜都要凉了,咱们赶快吃饭吧!”
大家围坐在一起,凌老太太兴致很好,还开了一瓶50年前的酒,给每个人满上。
烧鸡摆在桌子的中央,被烤成了诱人的焦黄色,谢云逐尝了一口,敏感的味蕾立刻传递了一种名叫“反胃”的神经信号——尽管用大量调料腌制过,但烧鸡每一部分的口感都异常诡异,尤其是表皮那层油脂的口感,和脂膏工厂里生产的肥油并无区别。
“你吃出来了吧,这不是一只真正的鸡。”凌老太太用筷子稍微扒拉一下烧鸡,滋滋冒油的鸡皮就剥落下来,露出了里面一层厚厚的油脂,油脂下面是丝丝缕缕的肉,整齐地码在骨头上。
“这些肥油,都来自脂膏工厂。同样的,皮来自皮厂,肉来自肉厂,骨头来自骨厂,肉味香精来自香料厂。所有的原材料准备好后,食品加工厂的流水线就会开始组装,将它们组装为鸡鸭猪牛等等各种肉类。”凌老太太说,“所以严格来说,这只烧鸡是一个工业制品。”
怪不得恶心的口感如此丰富,然而谢云逐心里也清楚,这只烧鸡恐怕是招待贵客才舍得买的好东西,凌老太太为他们破费了。
“谢谢。”他再次真诚地看向凌老太太。
“咽不下去没关系,大口喝酒吧,”凌老太太却是体贴地一笑,举起了酒杯,“酒是生活的解药,一口酒能帮你咽下一切!”
大家举起杯子,凌轻羽说了一句“敬烧鸡——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引得大家都笑起来。连弥晏都浅尝了一点杯底的酒,眼睛里的光就散了。
事实证明没毒的蘑菇不会导致小人跳舞,但酒会。在楼下响起的广场嚎叫声中,喝醉了的凌家祖孙外加喝了一口酒的弥晏,在一起说着笑着,勾肩搭背地大呼小叫。
谢云逐懒散地倚在沙发上,他也喝了不少酒,但眼底毫无醉意。他举起瓶子放在眼前轻轻摇晃,透过那扭曲的光影看着三个人,好像注视着火焰摇晃的影子。
这的确是久违的快乐时刻,在这个没有快乐的国度里。
窗外的楼房紧密排列,一个个方正的窗口里透出万家灯火,在那一个个小家庭里,欢城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是如白天一般紧绷着不苟言笑,还是和相爱的人一起偷偷地分享快乐?
万物静默如谜,只有灰雪永无止境地落下来,落在寂静的国土上。
第52章 宴会
第二天凌轻羽出门工作前, 谢云逐请他帮忙去报社打听打听,是否有关于脂膏工厂的新闻。
昨天出了那么大乱子,总该有些风声的, 也不知道诗佚他们成功逃脱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