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样,”凌老太太点点头,“笑的人是他,所以他才会那样慌乱。”
“我说刚才怎么听到了偷笑声,”摄影师小哥也道,“现在想想,就是这家伙的声音嘛!他真是坏透了,一定是改造不彻底,让他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吧!”
“不,是你!是你们!你们都是一伙的!为什么要害我,我从进城起,就一次都没笑过了,你们相信我!”举报者被卫兵一把拷起来,崩溃地大吼大叫,“我是经过了改造的好市民,我是骨头工厂三年来的优秀员工!”
他的申辩已经无人理睬,被卫兵粗暴地拖走了。
卫兵走远后,谢云逐吊着的心才落下来,那摄影师小哥已经不知所踪,他只好对凌老太太说:“多谢你——但是为什么要帮助我?”
“你是从工厂里逃出来的外地人吧?还带着这么小一个孩子。”凌老太太慧眼如炬,“你们先跟我回家躲起来,很多事情你们不明白,是无法在这里活下去的。”
“不,我们不能跟你走。”谢云逐客气地拒绝了,“那些卫兵很快就会查到监控,转头来搜捕我们,我们不能连累你。”
更何况还有被他大闹一场的脂膏工厂,如果诗佚他们没有成功拿到粉末摆平所有人,很快工厂的追兵也会紧随其后。
“不,卫兵不会再查监控了,无论那个举报者说什么,没有人会在乎他的话。”凌老太太不慌不忙道,“因为他是新入城的外地人,而为你作证的是两个本地人——这个地方就是如此。”
极端的仇视与排外,即使那个举报者那样努力地经过改造,也不过是“二等公民”。
“可是我们也是外来者,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外来者身上有一些非常宝贵的东西,”凌老太太用那双沉静的眼睛打量着他,“当然,想要进城,你们会受到严酷的改造,很多人会撑不下去,而改造成功的那些,往往会变得比本地人还要残忍和排外。”
比如3号。谢云逐赞同地点了点头。
既然不会被卫兵追捕,那么一个热心的本地人的家,或许是极好的躲藏地。尽管仍然不知道凌老太太收容自己的动机,但是谢云逐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善意。
按照凌老太太的叮嘱,他和弥晏把工厂制服脱了下来,反过来再穿到身上,沿着小路进入了一座普通的居民楼。如果不是由凌老太太带路,他看不出这座楼与其他楼房有任何区别。
打开那扇同样朴实的房门,入眼是一个温馨的家。除了用笑粉打爆那些机器守卫的瞬间,谢云逐从未看到过如此丰富的颜色,白墙上挂满了装饰画和摄影作品,单调乏味的家具上盖着漂亮的桌布,窗台上摆着精心照料的花草……
“哇……”弥晏摸了摸玄关的小装饰,那是一个用报纸做成的玩具小马,旁边则是一个用酒瓶充作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枝红玫瑰。
“其实你们就这样放心地跟我回来,我也非常意外,”凌老太太转过头,对他们微微笑道,“我遇到过和你们相似的人,但他们非常警惕,而且很有攻击性。”
她的笑容周围焕发着淡淡的光彩,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云逐便也微笑道:“因为我看到了你衣角的小怪兽补丁——我想会做这些‘无用之事’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坏人。”
“噢,你说这个,”凌老太太拉起衣角的补丁,脸上浮现一丝怀念,“这是我女儿的手艺,你不知道她多喜欢缝这些小玩意儿,你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桌布,都是她从各种地方搜集布料拼起来的……”
她的语调略带悲伤:“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被迫去了生育工厂生,结果难产死在了那里……”
她没哭,倒是弥晏吸了吸鼻子,大眼睛里泛着泪光。
“抱歉提起这些。”谢云逐轻声道。
“没事,至少这个补丁让你信任了我,她知道一定也会开心的……”凌老太太说着,忽然背后传来了敲门声。
是城卫队还是脂膏工厂?这么快就追到了这里?!
谢云逐立刻紧绷起来,手探向了包里的枪。却见凌老太太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打开了门,一道爽朗的声音传进来:“外婆,我回来啦!”
那个头毛有些卷的漂亮青年,就这样走了进来,房门关上的瞬间,他就露出了一脸嬉笑,和凌老太太击了个掌:“完美配合,干得漂亮!”
怪不得!谢云逐恍然大悟,他说怎么会突然跳出两个路人都帮自己,原来这祖孙俩根本就是狼狈为奸……不对不对,强强联手,珠联璧合。
“既然你回来了,就替我招待客人吧,把咱家最好的茶叶拿出来。”凌老太太是办公路上顺手帮了他一把,她还需要赶紧去为领导送文件,所以率先告辞。而那个青年则留在了家里,灵动的眼珠一转,对他们笑得露出了白牙齿:“嗨,你们好,我叫凌轻羽,具体情况外婆一定和你们说了吧。在这里可以放松点,我们不是第一次帮助和你们类似的人了。”
他举起手,也是要击掌的意思,谢云逐就和他拍了一下手,“我叫阿逐,这是我弟弟小面。”
“哎,刚才在街上都没仔细看,你长得可真是……”凌轻羽忽然凑近了,狐狸似的眼睛盯着他,“惊为天人。”
谢云逐近距离面对着他眼中捕食者的光芒,不仅没有退避,反而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怎么,住在这里还要付房租吗?”
从喉结到下颚,被男人的手指轻轻撩过,凌轻羽僵了一下,很快就笑眯眯地躲开了:“不用不用,我应该给你这张脸付门票钱才对。”
“不过嘛,在这个地方,引人注目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出门时一定要小心,会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你……”凌轻羽道,“哪怕是现在,我们也正在被那些眼睛看着哦……”
他故意用阴恻恻的口吻吓人,然而谢云逐完全没被他吓到,他就没劲地切了一声,又自顾自地笑开了。
虽然没相处多久,但谢云逐看他十分顺眼,这个爱笑的青年身上有一种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开朗热情。
“阿逐……”弥晏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他俩之间有种自己看不懂的“成年人的氛围”,他用小白牙咬着下唇,拉拉谢云逐的袖子,想说我也很会笑啊,你也多看看我嘛……
然而话未说出口,一阵晕眩感就猛烈袭来,弥晏无力地晃了晃身子,忽然感觉怎么站都站不稳了。
也正是那一刻,两个被触手强行堵住的弹孔,顷刻间鲜血如注,浸透了他的衣服。
“弥晏!”焦急的喊声像是隔着一层什么在耳边响起,弥晏支撑不住,在向前倒和向后倒之间果断选择了前者,软绵绵地晕倒在了谢云逐怀里。
第50章 怪物
那两个弹孔被堵了太久, 鲜血几乎是以喷溅的形态涌了出来,染红了谢云逐的眼睛。他飞快地伸手接住弥晏,将他平放在沙发上。
凌轻羽手忙脚乱地翻柜子:“天啊, 怎么突然就伤得那么重!我马上给你找药!”
然而那个所谓的药盒小得可怜,里面只有一点点感冒药和创口贴。
“该死的!”青年烦恼地抓了抓头发, “这地方根本买不到药啊……”
“打开我的包,”谢云逐用手死死地堵着伤口,飞快地说道,“给我绷带、蓝白药盒和红色瓶子。”
凌轻羽手忙脚乱地掏出药递到他手上,谢云逐飞快地把系统商城卖的消毒水淋在伤口上,然后洒上止血药粉, 最后拿绷带一圈圈把伤口包扎起来。
凌轻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处理伤口, 那简单粗暴的动作简直像是在剖一块死鱼,他都禁不住嘶了一声:“你轻点,他伤得很重!”
哪里重了?谢云逐的手顿了顿, 他处理自己的伤口时,可不会这样小心翼翼。他看了眼弥晏煞白的小脸, 手上动作不由又轻柔了两分。
“到底怎么回事?”凌轻羽抓狂地问, “谁会对这么小的孩子下狠手?!”
“我们离开工厂时, 和守卫起了点冲突。”谢云逐道。尽管他并没有目击到弥晏受伤的经过, 但想他一个人在工厂里,又要逃跑又要四处寻找自己,甚至还找到了出口, 可能已经伤了很久了。
然而他什么都没和自己说, 拼尽一切地配合自己,直到支持不住倒下为止。他和人类一样拥有痛感,可是没有人教过他痛了要喊疼——或者说, 没有一个怀抱会给他安慰,在学会叫苦叫累之前他就过早地学会了咬牙忍耐。
凌轻羽难以置信道:“这是一点冲突吗?!”
“是啊,”谢云逐的声音很低,仿佛压抑着某种情绪,“你知道那种地方杀人就像呼吸一样简单,可不会管你是老人还是孩子。”
他探了探弥晏的额头,是温热的,并没有发烧;又试了试他的呼吸,很平稳,像是睡着了。
唯有此刻,谢云逐才如此感谢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神明,尽管外表看起来像美丽脆弱的瓷器,但本质上是块实心的石头,非常结实耐摔。
也只有这样命硬的人,才能一路陪着自己颠沛流离。
凌轻羽担忧地在一旁走来走去,看到他叼着绷带,顺便也给自己处理了伤口,那叫一个大开大合简单粗暴。对比起来,刚才的动作的确称得上小心温柔了。
处理完伤口后,谢云逐就把常备药都取出了一份,递给凌轻羽:“这是谢礼。”
“不,我不能收,”凌轻羽立刻拒绝道,“外婆知道了肯定会骂我的!”
“就当是房租,我和弟弟还要在这里多住几天。”谢云逐强行把药塞到了他手里,“这里买药不容易吧?”
凌轻羽抱着那些药,有些松不开手,光是那几盒普通的消毒水、抗生素、消炎药,在市场上就能卖出高价,而且往往有市无价,“谢谢……药厂需要的技术型员工太多,所以产量特别低,平时有小病我们都自己忍着……”
“如果真的感谢我的话,就给我讲讲这个世界的事吧。”谢云逐靠坐在床头,一只手搭在床上,弥晏像只虾米一样蜷缩着,紧紧地抓着他那只手,睡得很沉。
“你进城多久了?”凌轻羽好奇地问,“对欢愉之城有多少了解?”
谢云逐掐指一算:“这是第四天。”
“第四天!怪不得你会在街上笑出来,看来你对这个城市还一无所知。”凌轻羽惊叹道,“那我就从头说起吧……50年前,欢愉之城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是一座富饶美丽的城市——气候适宜、山清水秀,科学技术高度发达,同时也是艺术和文化之都……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地底下有大量的石油矿产资源,所以几乎不需要太多劳作,每个人都可以过上富足快乐的生活,欢愉女神庇佑着我们,带来源源不断的快乐……”
“当然了,这都是听外婆说的,那时候我根本没出生,”凌轻羽耸耸肩,“这一切幸福在50年前戛然而止,因为‘大灾变’到来了。”
大灾变!谢云逐心头一凛,不知多少次了,这个名词频繁出现在副本中,几乎代表着一切异常和扭曲的开端。
“终年不散的大雾遮蔽了天空,我们失去了太阳,农作物大量死亡,严寒笼罩了大地,”凌轻羽苦涩地笑了笑,“顺便一说,现在是夏天,一年到头最暖和的季节。你们进城的时机还算是幸运的,我听说那些工厂每年冬天都要冻死很多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们发现地底的石油矿产全部枯竭了,终日欢快流淌的母亲河变成了一潭死水。我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能源,不仅仅是欢愉之城,整片大地都是如此,只是其他城市没有我们富庶,所以先一步撑不住了。
“当然了,大灾变夺走了所有的资源,但也送来了一样礼物——我们渐渐发现,只要通过劳动,就可以凭空生产出资源!只是这种劳动太辛苦太煎熬了,一个人努力工作一天,就只能产出一点点饱腹的食物……”
“所以‘脂膏’真的就是从我们的劳动中诞生的,”谢云逐豁然开朗,“工厂的一切设计,都是为了最大程度上榨取人们的劳动力。”
“哪只是脂膏,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来自不同的工厂。”凌轻羽耸了耸肩,“现在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听起来这像是一场神罚后,人类伟大的自我救赎,但落实到真正的历史上,只有数不尽的残忍和血腥。
凌轻羽继续讲述:“即使有这样神奇的力量,但欢愉之城依然无法自给自足——要知道,在大灾变之前,大家每年只有一半的时间工作,其他时候都在享受生活。大灾变之后呢,则必须日夜不停地工作,才能让自己猪狗不如地活下去。很多人宁可去死。
“人们也曾向欢愉女神祈求,然而欢愉女神只能填饱他们的精神,却无法填饱他们的肚子。于是人们开始不顾一切地狂欢享乐,围着女神跳舞,直到精疲力竭,在极乐中死去。
“当然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就这么去死的,‘劳动自救会’‘城市捍卫队’逐一出现了,他们打着‘活着就是一切’地口号,组织起了越来越多的人,与欢愉女神的信徒爆发了无数冲突……你猜最后谁赢了?”
谢云逐已经知道了答案:“当然是不顾一切要活下去的那一方。”
凌轻羽点了点头:“大量的工厂被建立起来,反正环境中已经没有资源可以利用,所以被污染成什么样都无人在意……我出生的时候,这世界已经是你看到的这副样子,19年来没有任何改变,以后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人们憎恨外地人,认为他们都是好吃懒做、来抢夺自己资源的强盗;人们恐惧快乐,唯恐欢愉女神复苏,又会让他们在享乐中灭亡。”
“既然知道如此,”谢云逐问出了最好奇的问题,“为什么要收留我们?”
凌轻羽微笑道:“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想这样活下去,你知道的,在一个连笑都被禁止的世界里,有些东西的存在就是反抗本身。”
他说话时饱含浪漫与激情,就像是黑夜里会最先点起火炬的人。然而谢云逐对这一切绝缘,只是探究地盯着他:“你们曾经收留过和我类似的人,他们身上表现出了值得帮助的价值。”
“是的,那些人和你们一样,都是从工厂里逃出来的,古怪又强大。”凌轻羽没有否认,“他们的出现,每次都会给城市治安造成巨大的破坏。”
“嗯……那么你说的这些人,最后都怎么样了?”
“他们被称为欢愉女神的信徒,有的被卫兵打死了,有的逃了出去……”
“逃出城市?怎么逃出去的?”
“那可不是件容易事,为了防止外地人溜进来,只要市长身边才有城门的钥匙。据说那些人绑架了市长,一路杀了出去,还有一个会用雷电魔法的家伙,杀了好多人……”
之前逃脱的清理者中,居然有雷神的神契者……谢云逐眯起了眼睛。
“那些人离开后,是不是再也没有回来,就好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那当然了,好不容易逃出去,不会有人再想回来的。”
谢云逐点了点头,心里已经基本确定了主线的破解方法。欢愉之城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工厂,而“逃离工厂”的本质就是逃离这座城市。只不过城门钥匙在市长那里,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取得。
他还想再问些问题,忽然,楼下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嚎叫声。
一声、两声、然后是成百上千声、几万声……整座城市的人,都在放声嘶吼。这种几乎非人的、野兽般的声音,粗粝、原始、澎湃,又诡异至极,仿佛黑压压的蝗虫,遮天蔽日地升起。
谢云逐心中一凛,立刻走到窗边,谨慎地观察:他看到了嚎叫声的来源——那密密麻麻的工厂,每一个钢铁筑成的庞然大物,都变成了一个煮开了的锅子,万千道声嘶力竭的咆哮快要掀开穹顶,在每一个工厂里沸反盈天。
对这一切,凌轻羽却见怪不怪,掏出耳机戴上,对他说:“这是午休嚎叫,你们厂里没有这个传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