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群也顾不上管他们了,因为下一刻,一个男人冲向了一个孩子:“馨馨!你是我的馨馨对不对?爸爸好想你……”
那个被抱住的小女孩一脸懵懂,她不认识这个男人,“爸爸”更是只在书上听过的名词。人们在生育工厂里□□,生下的婴儿由母亲抚养,之后再到学校工厂接受教育,她从没想过原来自己还有一个“爸爸”。
但是她望着男人脸上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粗眉毛,立刻认出了他,欢快地叫道:“爸爸!”
“馨馨,爸爸一直在看着你,从你出生起,每一年我都偷偷给你送礼物……”男人顿时泪流满面,“是爸爸太懦弱了,一直不敢来找你……”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竟然爆发出了无穷的勇气,哪怕要去矿场义务工作十年,他也要在此刻与女儿相拥,用粗糙的胡茬揉蹭她软软的小脸,听她咯咯的笑声银铃般在耳边回荡,他幸福得落下泪来。
一切都乱了,那些最纯洁的卫道士们,才发现罪犯无处不在,欢城早就被腐蚀得千疮百孔!难以想象着这些总是一本正经,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们,背后全都在坐着蝇营狗苟的勾当!
“去死!全都去死!”一个年轻男人愤怒地大吼大叫,“你们全都该下地狱!全都该被审判!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群蛀虫,欢城才会完蛋——!”
他的话未说完,忽然被拍了下肩膀,他转头一看,看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人品无可置疑的劳动模范。他刚想叫朋友一起加入批评的队伍,忽然肩膀就被摁住了,朋友的脸越来越近,在他的嘴唇上猛亲了一口!
男人吓呆了,惊愕地睁大眼睛,快要昏死过去。
朋友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因为太开心了所以那笑容自然而然地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对不起,我真的想亲你好久了……你的嘴唇真的好软,咳咳、我好喜欢,听着,我爱你!”
在他真的昏死过去之前,便看到那丧心病狂之徒的脸上,焕发出闪闪发亮的微笑,一些晶莹闪烁的东西,正在人群中上升,好像无数星星的碎屑,永远不会被地心引力所束缚,要回到天穹上去。
笑不再是禁忌,便有越来越多的人笑起来。这所有被爱的祝福所唤醒的快乐,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在大雾中弥漫飞旋,托起了晃晃悠悠的小船。
在黑暗的天际,小船如同承载着太阳一般明亮。人们都看清了站在船头的那个男人,他被繁星笼罩,璀璨的光芒点缀着他黑色的发梢,照亮了他夜空般的眼瞳。
而与这个男人并肩站立的,是那个天神般的孩子,他们共享了此刻的星辰。整个城市的欢愉在天空中绽开,仿佛遥远夏夜的烟火,仿佛宇宙温柔的闪烁。
第57章 又一个春天
谢云逐俯瞰着混乱的人群, 看到那些被压抑的情感在一瞬间爆发,被爱神祝福过的人们,没有一刻犹豫地选择了爱。
也许等待他们的是惩罚是死亡, 然而这一刻所有人都在欢欣中大笑、落泪,与所爱的人紧紧相拥, 在泪水中亲吻,这咸涩的滋味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红线缠绕如同细密的蛛网,这些濒死的蝴蝶闪烁着最后的光芒,他们扑撒出的闪光的羽粉,最终托起了小船。
他赌对了。
但或许也不能叫赌——在凌家喝酒的那个夜晚,他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想了很久, 在这个副本里他见识过无数丑陋扭曲的人类, 但毕竟也有像凌家祖孙那样的人。这让他确信追逐爱、追逐美、追逐幸福和快乐是人类的天性,这些天性可以被压抑、被扭曲,但唯独不会被抹除。
【清理者谢云逐, 恭喜你完成“欢愉之城”的主线任务,获得5000赏金奖励。】
【恭喜你完成支线“自杀小屋”, 获得1000赏金奖励。】
【恭喜你完成支线“厂长的秘密”, 获得1000赏金奖励。】
他们已经飞得足够高、足够远, 系统提示音终于姗姗来迟。
即使已经在副本中摸爬滚打了三年, 这一个副本恐怕也会叫他永生难忘,谢云逐最后回头看了城市一眼,就如同凌老太太希望的那样, 他们这些外来者带来了某种转机, 这一场混乱却不知将如何收场。
忽然,他的目光一凝,透过星星点点的闪烁, 他看清了城门上的大字——并非是想象中的“欢愉之城”,而是古怪的两个字:
“1区”
对了,他是离开了脂膏工厂的2区,进入了城市的。脂膏工厂并非没有1区,而是整座城市就是它的1区,是它残暴的延续,苦难的升级。
怪不得逃离城市,才是唯一的出路。
“离开这里后,我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吗?”弥晏已经很累了,仍然强打着精神,蔫蔫地问道,“轻羽哥哥和凌奶奶怎么办呢?”
“我们走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离别也是必须学会的事。”谢云逐的声音难得温柔,在越来越浓的白雾间轻轻落在他的耳朵里,“你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把祝福送给了他们,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嗯!这一次没有召唤可能性哦,”弥晏有些得意地扬起小脸,“是靠我自己的力量做到的!”
“是啊,面面最厉害了。”谢云逐笑道。
这次不是在哄小孩,而是他的真实感触,在某种意义上,“爱”的确是最不可思议的力量,不需要召唤奇迹,弥晏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通过不懈的努力,你成功将“脂膏工厂”的混沌值从65%降低到30%,秩序之神感谢你的伟大贡献!】
【为了表彰你的杰出贡献,你将获得36500赏金的额外奖励,请继续在混沌的浪潮中激流勇进,勇争第一流!】
谢云逐有些惊讶,他并不觉得自己如何改造了这个副本,然而降低的混沌值比他想象得要高得多。莫非是在他们离开后,欢愉之城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然而这一切已不得而知,正如他告诉弥晏的那样,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清理者永不回头。
回到了游戏大厅,谢云逐简单做了休整,补充装备,治疗伤口——不过说实在的,这次的确也没受什么伤,唯独弥晏惨一些,挨了枪子不说,还透支消耗了所有力量。
现在孩子就和蔫巴的小白菜似的,有气无力地靠在自己背上。
谢云逐兑换了一堆能量球,正准备好好款待小孩一番,忽然一条系统消息响了起来:
【清理者谢云逐,恭喜您与爱神的羁绊加深了,游戏向您投来艳羡的目光!】
哦,终于来了,谢云逐精神一振,他还以为这次没有了呢。
和上次一样,眼前浮现了三张一次性道具卡。这次他学聪明了,没有贸然去碰,而是先瞪大眼睛看了个清楚,三张分别为“体力+1”“耐力+1”和“快乐+1”
体力、耐力、快乐……这他么是要把他培养成快乐的牛马啊!
他毫不犹豫地拿走了前两张,然后手便微微停顿了一下。
说实话,就和之前的“爱心”一样,他不知道这张虚无缥缈的“快乐”有什么用,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这种东西。欢愉之城五十年没有快乐,人们依旧活了下来,对于需要竭尽全力活着的人们,快乐是一种危险的奢侈品。
“是什么?”弥晏望着他出神的眼睛。
“是快乐。”谢云逐啧了一声,“又是一张没用的东西。”
“收下吧。”弥晏的手穿过那张半透明的卡牌,和他的手贴在了一起,“我希望你快乐。”
小孩温热的手贴着自己,像只小鸟一样依偎在他的掌心里,然后那纤细的指节钻进了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牵引着他去碰触。谢云逐不知为何会变得那样松懈,就这样顺着他的意,吸收了那张“快乐+1”。
那纯净的金瞳笑得弯弯,变成了一个明媚的笑意,弥晏甜甜地重复了一遍:“阿逐,我希望你快乐。”
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安慰剂效应,那一刻谢云逐的确感觉自己时刻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点。
我已经得到了“爱”,他怔怔地想着,现在我也要得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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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欢愉之城,被绑架的市长由于无人在意,成功被手下人解救出来。
回去的路上一片混乱,简直是群魔乱舞!市长满身狼狈地被卫兵护送回办公室,还在为之前的绑架心有余悸。
找不到绑架的凶犯,他把气全都撒在了手下身上:“你们这群草包、饭桶、社会的渣滓、没用的废物!看看你们脸上那肮脏的表情!去死吧,全都该死,去死……”
他的秘书和卫兵都没有理他,每个人都沉浸在美妙的爱意中,微微仰着头,脸上都是梦游般的幸福神情。
市长同样也受到了影响,一直不停地打喷嚏,然而他之所以能爬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比所有人都要坚定!他毫不犹豫地抓起桌上的钢笔,将锋利的笔尖刺入掌心,刹那间剧痛爆发,鲜血喷涌,疼痛压制了所有想笑的冲动。
卫兵们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用崇敬的目光看向他。
“空气中的危险物含量超标了!再这样下去女神会醒来的,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市长咬牙道,“命令下去,立刻引爆城门下埋着的炸药!让黑水流进来,只有那东西能把女神淹死!”
秘书吃了一惊,一边摆手一边后退道:“但是那样绝大多数百姓也会被淹死!”
“不过是死点人而已,”市长的半拉手掌上还插着钢笔,血沿着他的指尖淌下来,染红了一尘不染的地面,“要是女神醒来,我们就全完了,这五十年来所有前辈的心血、我们为了存活而尽的努力、我们吃过的苦、我们誓死不放弃的理念……全都会化成泡影!”
此刻,即使是信仰最坚定的士兵,心中都不由划过一个自然而然的疑问:听起来如此神圣、庄严、不朽的东西,怎么会如此脆弱,脆弱到好像轻轻的噗嗤一笑,就能让它轰然崩塌?
市长抽出了钢笔,将它狠狠地插在桌子上,眼睛里爬满了狰狞的红血丝,“立刻执行命令!”
他站在黑潮永远淹不到的12层,一脸痛心疾首地撑着桌子:“每一个欢城的人,都要用生命来捍卫我们的城市!”
“是!”服从命令毕竟是几十年训练出来的惯性,士兵们正想出门执行任务,然而门却快他们一步率先从外面打开。
一个并不高大、穿着一身黑色机车服的人,端着一把枪,毫不犹豫地对着门口的卫兵开了火,随着枪管暴虐的怒吼,门口的卫兵悉数倒下。
市长的心跳立刻飙升:“谁、谁?!”
“听到了吗?”刺客摘掉了漆黑的头盔,露出了一张苍老的、面无表情的脸,“死亡对你的嘲笑声。”
那一刻,惊恐、不甘、畏惧……无数的表情划过市长的脸,然而最鲜明的一种无疑是迷茫。
“不,你要冷静,把枪放下来,”市长后退一步,虚张声势地喊道,“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是谁……”
“我是凌心燕的母亲。”黑色的机车皮靴沉沉地踏着地板直到他的面前,猎枪的枪管抵住市长的咽喉,“你的下一个问题:凌心燕是谁?”
市长满头大汗地思索,终于哭叫起来:“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凌鹤一冷笑道:“凌心燕是我的女儿,她因你颁布的生育法令而死。”
“那她是英雄母亲!我可以为你表彰她的贡献,你应该为她感到骄傲,她是欢城的英雄!”
“没有骄傲!”凌鹤一暴怒的吼声盖过了他的垂死挣扎,“只有痛苦……永远都只有痛苦!禁止快乐的是你们,打着生存的旗号毁灭一切的是你们!”
市长见过太多痛苦,人们往往会在痛苦中沉沦、扭曲,最后认命。只有痛苦的人无法蛰伏数年,苦心孤诣地谋划,直到走到自己面前。他在凌鹤一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比痛苦更加危险的东西——愤怒。
这愤怒的火烧尽了一切,伴随着枪响的轰鸣,射入了他的颅腔。
凌鹤一射光了所有子弹,把市长打成了一瘫血肉模糊的烂泥。
所有的悲痛和愤怒,也都伴随着子弹一泄而出,身体和大脑都好像变成了空口袋,唯一停滞在其中的,只剩下虚无。
凌鹤一抚摸着这把母亲留给自己的枪,她离开时告诉年幼的自己,这是能帮她度过冬夜的东西,一点没错。
她可以扣动扳机,开枪射杀整个冬天。
不用去想,凌鹤一也知道自己的结局。她不愿意受屈辱的审判,摸了摸贴身的口袋,准备掏出最后一枚子弹,结果自己的命。
然而一摸口袋,是空的,继续摸下去,一截手指从口袋上的破洞漏了出来。那颗为自我了断准备的子弹,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女儿给她缝的口袋,竟然是漏的——不是她的手艺不好,而是她已经离去太久了。
“心燕,”那一刻,凌鹤一不知该哭该笑,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都说不要缝乱七八糟的补丁了,这下漏了吧……”
问外传来了卫兵整齐有序的奔跑声,凌鹤一脱力地靠在椅子上,在婆娑的眼泪里,渐渐浮起一个释然的微笑:“心燕,有空回来给妈妈补补衣服吧……”
耳朵忽然有些痒痒的,就像年幼的女儿和自己玩闹,附在自己的耳边说悄悄话。一开始凌鹤一还以为那是幻觉,然而渐渐的耳朵里的声音变得清晰了,就好像毛茸茸的小草在苏生。耳朵里凝结的冰都要被这声音捂融化了,世界第一次变得如水晶般清晰透明。
那是一阵欢畅的、有如春风般的笑声。
凌鹤一惊愕地站起来,看向窗外,她看到一轮凝满寒霜的月亮在浓雾中升起,那是女神骤然睁开的眼睛,有如散发着纯净光辉的清水寒潭,泛着如粼粼波光般的笑意。
欢愉女神苏醒了。
所有与祂对视的人们,一瞬间都忘记了人世的悲痛,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喜悦中。凌鹤一摸了摸脸颊,她已经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可是又止不住地笑着,撕心裂肺地笑着。
在女神的眼眸里,她看到了未来。在这个夜晚,人们将欢歌大笑,取代工厂的滚滚黑烟的,将是漫天的焰火。
无知的孩子将误以为那是传说中的星辰,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将回忆起童年时点亮一束烟火的久远回忆。
那些温热的泪水洒落在冻结的大地上,欢城的漫长冬天将要结束,一个崭新的春天即将到来。
第二卷·脂膏工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