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名字好呢……爱城?
听起来像那种不正规的夜总会,感觉会出现在从酒店的门缝里塞进来的小卡片上……
他征询意见地看了弥晏一眼,弥晏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云逐城。”
……就不该问他,他脑袋里的含云量高达99%。
谢云逐沉吟片刻,十指分开,那团金属在他的操控下漂浮半空,开始发生扭曲形变。他的手指一根根收拢,直到紧握成拳,那团金属便好像被无形的大手拧成一团,慢慢组成了两个粗粝的大字:
乐土。
然后他的手指向上一抬,这两个比先前还要大的字,就砰砰嵌入了城门上。
马赛克人敬畏地抬头仰望,“乐土”寓意着安乐之地,是个饱含美好希望的名字。然而这两个字由神使大人极其简单粗暴地拧成,金属尖锐地旁逸斜出,看起来狰狞至极,好像看一眼都会把眼球划伤。
“乐土……”弥晏看了谢云逐一眼,与这群游戏NPC不同,清理者们会知道这个名词背后所蕴藏的深意。乐土是一个谜团,也是一个禁忌,它永恒地占据了世界树的树冠,悬于每个人的头顶,可是人们鲜少敢谈论它,仿佛光是提及就会招来不祥的注视。
然而谢云逐就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大剌剌地用了这个名字。他没在怕的。
“喜欢吗?”谢云逐的手指轻轻上下摆动,微调两个字的角度,就好像在客厅墙上挂一幅画。保证将来每一位清理者路过时,都能为这两个字虎躯一震,他想要的效果就达到了。
“喜欢。”弥晏一如既往地盲目纵容他的品味。
“喜欢就好,”谢云逐勾住他的肩膀,与他一起驻足欣赏,“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个礼物,你可要收收好。”
彼时弥晏沉浸在盲目的快乐里,并未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假如他能聪慧到读懂那个男人幽暗的目光,以及那目光背后的暗流涌动,他一定不会像现在一样露出轻松的笑容。
/
百炼城的建筑就像是这座城市的缩小版,都是一个个大铁皮桶扣在地上,一扇门往往伴随着左右两扇狭窄的窗户,让这些建筑就像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它们苦大仇深地对人诉说:
在这里能活着就不错了,不能指望别的。
沿着大街走到了中央广场,谢云逐看到了一片格外开阔的空地。这是整个百炼城唯一不逼仄的地方,连那铁丝网织成的穹顶,都格外高远些。这是整个城市的透气孔,来到此处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做一个深呼吸的动作。
“我们打造了成千上万把剑,在这里搭建一座方尖碑,那是属于匠神的奇观。”榔头走到那个空无一物的广场中央,“然而匠神离开后,这里的一切都消失了……”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们在熊熊的炉火间挥洒汗水,淬炼一柄柄宝剑。他们有着最好的匠人,打造最锋利的宝剑,却无法用来保卫自己。上好的剑被大批大批地卖出去,成为别人侵略他们的工具;顶尖的宝剑则要被熔铸在奇观上,装饰匠神那至高无上的荣耀。
记不起来有多少天,他们跪在奇观前,聆听祭司们和圣女们的教诲,诉说那些关于伟大和不朽的谎言。他们必须相信,只有最虔诚的信徒才能得到匠神赐予的神酒,用来治愈他们日益模糊的躯体。
信我者,得存在。
没有信仰的人,什么都不是。那些流落在荒野上的黔首,被剥夺了脸和声音,那样的东西不能被称作是人。
一个神离开了,留下一片引人遐想的空白。另一个神很快就来,他们想要的永远是奇观,每一个都要比之前的更巍峨雄伟、不可一世。
棘轮死后,榔头就隐隐成为了这群人的首领,他率先跪倒在地,表示臣服:“我榔头,乐土城的首席工匠,愿为爱神修筑不朽的奇观!”
就像被一阵无形的风刮倒,他身后的人也跟着齐刷刷地跪下,纷纷表示愿效犬马之劳。谢云逐已经习惯了他们随地大小跪的习惯,这群人恐怕在学会走路前就先学会了怎样下跪,都不用调教,天生就是大大的良民。
他们一跪,弥晏就站不住。如果这是他的国,那么就不该发生他不期望的事。
他走到榔头面前,就这样蹲下来,望着他的眼睛:“你愿意做我的工匠,我很高兴。不过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榔头一怔,“我就叫榔头……”
“但这是匠神给你名字对吧?”弥晏望着他方正的脑袋,“你之前的名字是什么?”
榔头躲开他的目光没有回答,这个沉默的男人似乎总是顾虑重重。倒是他的妹妹铲铲很清脆地回答道:“之前我哥哥叫黑鱼,我叫花鲢,那时候我们都很小,百炼城还叫‘泽国’呢!”
原来在匠神统治之前,这里还有过一个泽国。
“我更喜欢花鲢这个名字,因为里面有花,像个女孩名。我也喜欢以前的鱼脑袋,可以在水里游来游去。但是泽神很快就走了,匠神来了,就不允许我们……”铲铲还想再说下去,榔头就粗暴点打断了她,“好了!”
他转向弥晏,又恭敬地低下头,“请爱神赐予我们新的名字。”
弥晏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原来这些人不光是名字,就连外貌也被神明所决定着。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可以长着鱼头,也可以长着铲子脑袋,唯独不能长自己的脸,拥有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们不过是神的玩具,是可以随意换头的玩具小人,在这场过家家游戏里,无知无觉地过着自以为活着的人生。
“我只想知道你们真正的名字。”弥晏的金眸带着悲悯,认真地看向榔头,“就是你刚出生时,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时候,父母为你取的那个名字。”
榔头讶异地看着他,似乎花了很久才理解了他的话。那张方正的铁灰色脸上,第一次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他哑着嗓子轻声道:“我叫巴桑,在我们的语言里是‘树’的意思,母亲希望我像大树一样强壮……”
然后他摸了把妹妹的铲子脑袋:“这是我的妹妹,玛莲——玛莲是一种冬天开放的勇敢的花。”
“很高兴认识你,巴桑。”弥晏笑得眉眼弯弯,“很高兴认识你,玛莲。”
“我也很高兴……”玛莲却哭了。
他们身后跪着的人群,也跟着抬起头,好像种子钻出了泥地,眼睛里都闪烁着光亮。这回用不着弥晏说,他们都不自觉地站起来,兴奋地说起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辛比那,是‘勇气’的意思。”
“我叫安雅,这是我奶奶给我取的名字。”
“我叫央河,我也有个妹妹,她叫央海,她已经死了……”
这时有人大哭起来:“完了,过去太久了,我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老伙计,我记得,你叫索朗是不是?”他身旁的老头笑了,“你5岁的时候偷偷告诉我的,我一直替你记着呢!”
“嘿,老邱,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但居然一直记着你的!”
两个老头抱头痛哭,索朗呜咽道:“这么多年我害怕啊,怕在梦里不小心说出自己的名字被发现,好不容易才忘了……”
无论是匠神,还是之前的泽神,亦或者再之前那些如过江之鲫般来来去去的神,在他们的统治下,说出自己的名字是一个绝对的禁忌,会面临可怕的惩罚。每一任神的到来,他们都会有新的外形、新的名字、新的身份,以及永恒不变的工作。
好在他们已经学会了适应。只是在新生儿出生时,仍然会悄悄给他们取一个永远不能告诉别人的名字。好像这样微不足道的努力,能够证明一些什么,至少可以向这个残酷的世界,宣告他们真的存在过。
有朝一日,在无可避免地变为黔首之时,即使在镜中也无法看清自己的脸,至少可以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我有过一个名字,是被妈妈温柔地抱在怀里时得到的、饱含祝福的名字。
第92章 温泉疗养
弥晏的记忆力很好, 只一遍就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他让巴桑带着几个男人,把那座爱神的泥塑搬了过来,这还是刚进副本时, 谢云逐用20点神力随手捏出来的。
泥塑只有一人高,放在那空旷的地方显得格外渺小, 不过那烂泥都掩盖不了的美貌,还是让整个广场熠熠生辉。
弥晏悄悄地问谢云逐:“任务完成了吗?”
谢云逐摇头。
虽然他俩一致觉得这泥土雕像挺不错的,但系统显然不买账。
不过叫人意外的是,泥塑放完后,在他的系统面板上,凭空多了一个按钮, 就叫作“奇观”。点开后, 可以看到泥塑的微缩外观,以及它的相关数值:
等级:0
信徒人数:15人
特殊能力:一级广播(辐射范围:半径1公里的圆形范围)
神赐产出效率:1瓶/天
底下有一行小字:提升奇观等级至10级,视为完成建造。奇观只能通过信徒的献祭来提升等级, 无法用神力建造,也无法用信仰值升级。
谢云逐不信邪地试了一下, 果然他无法对奇观使用“采集”或“建造”功能。
那行小字继续写道:虔诚的信徒愿意为神献出一切。献祭的方式有:督促信徒每日祈祷、进行修筑工作、奉献劳动所得、举行庆典及仪式、发起战争扩张领土……凡所供奉, 皆为献祭。
谢云逐有点明白了。如果说“信仰值”是一种精神上的掠夺, 那么“献祭”的提升则需要对信徒进行物质勒索, 拿走他们的时间、金钱、生命以及附着在生命上的一切喜怒哀乐。
也就是说,他虽然有强大的神力,但是通过神力建造的奇观毫无意义, 没法增加献祭值就没有办法给奇观提升等级。
他必须驱使自己的信徒去不停劳动, 去祈祷、去供奉、去战斗……得到源源不断的献祭值。然后又要通过不停的洗脑,用神赐药水作为奖励和威胁,渲染敌国的恐怖和祖国的美好, 叫他们忠诚和忍耐……无所不用其极,从他们身上榨取信仰值。
匠神所做的事,未必是他天性残暴,而是这个系统从一开始就这样被设计,而他不过是一个想要通关的玩家而已,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
若不是最开始恰巧与这群百炼城民相遇,与他们一同逃跑和战斗,谢云逐甚至不会发现他们有这样丰富的个性,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因为这群人本就面目模糊不清,在潜意识里很难将他们当成一个人存在;他们的声音又是那么模糊,不仔细去听只会觉得是刺耳的杂音。
如果一开始只有自己,以正常的方式开启这个游戏,谢云逐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匠神不会有太大区别,甚至会比他更冷酷更高效。
但谁叫他捡到了这么一个温柔的爱神,他会蹲下来询问每一个人的名字,会冲进沼泽中奋不顾身地救每一个人。他分不清NPC和清理者的区别,他只是天然地爱着每一个人类。
其实在经历过前几个副本后,谢云逐也很难说自己真的能完全分清了。他依然记得凌轻羽和凌老太太,某种意义上他们的存在比清理者还要鲜明。当他们和3号站在一起时,他们才更像是真正活着的人类。
现在在这里,在他所庇护的乐土城,他已经知道了这些人的名字,看清了他们的脸。所以他要做一些不同的事,不管是谁建立了这个扭曲的系统,他都打算以自己的方式去通关。
/
天已经很黑了,谢云逐和弥晏征用了匠神的豪华神殿,作为他们的寝宫。这所宫殿恢弘壮丽,乃是耗费了无数黄金玉石、耗费多年打造的……特大号铁皮桶。
这匠神日日夜夜活在邻国的阴影下,可够窝囊的。
从进副本起就开始奔波劳累,看到那张洁白的鹅绒大床,谢云逐就跟看见了亲娘一样热泪盈眶。
据说匠神偶尔会从天界下凡,住进这座神殿,并要无数美女进来侍奉,日夜笙歌不停。这里面的装饰果然也是极尽奢华,甚至还有一间罗马浴室,浴池比泳池还大,有不知名的机械持续运转,保证里面永远涌动着温泉水。
谢云逐把自己剥得去壳鸡蛋一般,咚地一声跳进咕咕冒泡的热水中,温热的蒸汽浸润着疲累的筋骨,他舒服得一下就散黄了。
弥晏先冲了个澡,把满身的脏污洗干净,然后才抱着一只巨大橡皮鸭子往浴池走。他刚想和谢云逐分享他发现的玩具,却又忽然噤了声——
黑发的男人倚着温泉石,已经睡着了。他的小半张脸都埋进了水里,白皙的皮肤染上了一层薄红,发梢凌乱地散在水中,耳坠掩映在发丝间,银光散落在荡漾的水中。
当他不再用那双锐利清明的眼睛逼视着某人的时候,看起来是那样美丽无害。弥晏屏住了呼吸,悄悄地走过去,在池边蹲下来,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他。
靠近以后,他看得更清楚了,看到了他一丝.不挂的身体,那瘦削的身体和柔韧的骨骼,竟然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真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的身材比例极好,拥有每个战士都梦寐以求的力量和美感。然而之前战斗中留下的小小伤口,破坏了那种浑然天成的完美,弥晏憎恨那些伤口,但又情不自禁地想舔舐和啃咬它们。
他想起了自己新获得的能力,便用手悄悄贴上了他的皮肤,很快那些伤口便原封不动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谢云逐迷迷糊糊感觉他过来了,本来没想管,然而那种目光实在是太过有存在感,好像在舔舐自己的皮肤一般。
身上的感觉也很奇怪,那种细密的疼痛忽然消失得无形无踪,简直叫人不习惯。他抬起手一看,发现胳膊上那道被虫咬出来的伤口,居然完全不见了。
他怔了怔,一把抓过弥晏的手,果然在他身上发现了自己的伤口,不由嗤笑了一声:“你这个能力,真的是……”
“不要紧,我的伤好得快。”弥晏说,“以后你不会再受伤,也不会再疼了。”
谢云逐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手指轻轻划过他的伤口,带来一连串难以言喻的战栗,“那你就活该疼吗?”
弥晏猝不及防,被他拉住胳膊,一把拽进了浴池里,掀起了滔天的水花。
然后他游鱼般灵巧地在水里转了个身,抱住了谢云逐的腿,就像抓着条绳索一样,手抓着他的腿、腰、然后是肩膀,一点点向上,最后脑袋从水里钻出来,小狗一样甩了甩银白的乱发。
他还以为自己很小呢,抱着自己的腰凑上来撒娇,“阿逐,好暖和啊……”
不知道是在说水,还是在说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