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就选在这里好了,整片大陆的最中央,覆盖在所有百姓头顶上,让玩家们产生君临天下的满足感。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地标建筑,都凝聚着傅幽的心血,他的十指在操作台上翻飞,在那一瞬间他把自己和弥晏拉入了另一张小地图内。
而作为创造者,他的图层还在弥晏之上,所以当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从领域里拿出弓箭,毫不犹豫地对自己射出一箭时,凌厉的箭锋穿透了他的幻影,将不远处的甜品店轰出一个可怕的空洞。
“好可怕。”傅幽回头一望那支箭的威力,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我先去找我家亲爱的了,你在这里慢慢玩。”
再次展开编辑,他将自己放入了另一张地图内,理论上来说,他们仍处于同一个空间内,然而却仿佛两条平行线永远不可能相交。
弥晏沉默地垂下手里的弓,发现在破碎的商场墙壁外,不是理应看到的蓝天,而是一条莫名其妙的地底隧道,除了那幽暗灯光照亮的地方,向内是一片无垠的黑暗。柱子上写着三个大字:三号线。
傅幽把地铁站的地图拼接在了商场外。
他拉紧弓弦,朝着四面八方射出几箭,四楼的店铺几乎被他完全摧毁,轰鸣声中烟尘弥散,他看到这些破口分别通向咖啡厅、公共浴场、某户人家的卫生间……以及一片星河宇宙。
傅幽或许藏匿在其中一个地图里,或许哪里都不在,他是游戏的设计者,他就是只权限狗。
当然,他不会追着傅幽的屁股后面跑逼问阿逐的去向,这毫无意义且会被引入陷阱中。他要做的是杀了傅幽,在他濒死之时,黎洛自然会现身,因为他们是相爱着的他看得出来,对就是这样杀掉就好了全部杀死,敢带走阿逐他们是真的该死……
“我会找到你的……”弥晏轻声自言自语,必须发出点声音,不然他脑海里的噪音——那无穷无尽的想念和担忧会把他给淹没。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在领域的角落里,翻找到了一枚有些陈旧的蓝宝石胸针。
这是还在永夜之墟的时候,谢云逐从傅幽身上摸走的东西,傅幽把这东西贴身佩戴了很久,因为这是某年生日黎洛送给他的礼物。
乞丐一样流落街头那么多年,直到黎洛把他像野狗一样捡回了家。傅幽第一次穿上昂贵的西装打扮得人模人样,那种受宠若惊他现在还记得……只是看着这枚胸针,弥晏就能感受到附着在上面的情感和记忆。
然而这次,他却不是要诅咒,而是要祝福,“我知道你在哪里,因为你们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
他紧握手中的胸针,直到手掌都快要被那金属边缘戳破,属于爱神的力量弥漫开来,他眼前缓缓浮现了那条红线。
一端向左一端向右,没入了建筑的边缘,看不见尽头。这是牵系着傅幽和黎洛的红线,被他握在了手中。
红线两头都处在剧烈的变动之中,想必是地图本身就在不断发生变化。哪头通向哪个人,弥晏完全不知晓,但是没关系,追到哪个都一样,他们逃不了的。
弥晏握紧那条红线,凭直觉随意选择了一头,然后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方向追去。
“轰——!”
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了身后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嘎吱嘎吱金属断裂的声音和失控的尖啸!
燥裂的狂风吹散了他束起的白发,一辆列车正沿着地铁的轨道,朝着商场中间冲进来!
轰隆隆——
它已经完全脱离了轨道,并且还在不断加速,正向他撞了过来!
第107章 光之年代
与此同时, 商场那灯火通明的屋顶垮塌下来,华美的灯饰像冰雹一样砸落,跟着坠落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水泥钢筋和建筑材料, 几架塔吊车挥舞着钢鞭一样的长臂兜头砸了下来!
在商场四楼的顶上,居然拼接着一个建筑工地!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迅速, 弥晏只来得及将自己包裹在领域中,以最快的速度闪过那些高空坠物,这时列车头在疾速行驶中硬生生转了一个弯,直朝着他的方向迎头撞来!
躲无可躲,弥晏凭着本能向着地面射出一箭,商场的地板在他的脚下崩塌, 他倒踩一块坠落的水泥板借力, 加速下坠避开列车的冲撞,同时没忘记伸手一捞,抓住了那条快要飞走的发带。
爱神的领域并非为了战斗而设计, 它有着云一样柔软的质地,列车撞击的绝大部分冲击波被领域稀释, 然而剩下的部分还是对他造成了伤害。胸口传来了沉重的钝痛感, 就像是被人抡着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一口腥甜的血涌上了喉头, 弥晏蹙了蹙眉,他感到了疼。
然而这里并没有能让他撒娇的对象,所以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舔了舔松动的牙齿, 把目光投向了脚底下的黑暗深渊。
他下落了很久, 却还是没有着陆,那些石材落得更快,可迟迟也没传来坠地的响声。商场离他越来越遥远, 逐渐只剩下一个光点,已经看不见横亘在那里的巨大列车,也看不见绑着傅幽和黎洛的红线了。
在黑暗中唯一存在的,是一条发光的刻度线,从头顶一直绵延到脚下,无穷深无穷远。在每一条刻度旁都标注着一个年份,越往下越靠前,每个年份周围都闪烁着海市蜃楼般的图景。
弥晏用自己的脑袋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傅幽这是在操控整个游戏的时间线,他正在把自己扔向过去。
历史以肉眼可见的形式在他眼前反向流动,弥晏从如今的灰之年代,快速掠过了火之年代,然后继续无止境地下坠,直到落入那个由伟大伟大神统治的光之年代。
光之年代一片黑暗。
意识到扭曲地图无法对自己造成伤害后,傅幽就把自己丢到了这个地方,显然不是让他来历史观光的。在这个没有任何文字记载的年代,一定潜藏着巨大的危险。
弥晏缓慢眨动眼睛,很快适应了从光明到黑暗的转变,他金黄的眼瞳散发着微微的光亮,像是某种夜行动物。四周太黑了,唯有他手里那把银色的弓散发微光,照亮了一片幽暗的空间。
他看到了黔首,近在眼前被照亮的一些,以及视野之外的许许多多,他们黑暗的身体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每个人的身体都是弯曲着的,像是一颗颗被锤子砸弯的铆钉。
当意识到这点后,他忽然感受到了肩膀上沉重的压力,硬生生将他的腰也压弯了下去。他试图直起背来反抗,他这辈子也不曾对着阿逐以外的人低头。
可他竟然做不到。
尽管他的力气有那些黔首的百倍大,但对于头顶上压着的巨物来说,任何抵抗都是杯水车薪。
他想使用爱神的力量,然而别说是能量化成的刀刃了,他甚至连领域都无法使用,好像变成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和周围那些黔首毫无区别。
为什么会这样?
即使是在毛球时期,弥晏都不曾如此无力过,现在别说是去救阿逐了,他或许会死在这里,被头顶上的东西活活压死。他盯着黑黢黢的地面,冷汗滴答落下,黑暗的恐惧像蛇一样沿着他的脊柱向上爬,一口口吞噬他的心。
“噢——嘿——噢——嘿——”
黔首们口中不断发出有规律的两个音节,应该是某种劳动号子,伴随着这意义不明的吼叫,他们整齐划一地迈开步伐,背负着背上那个庞然大物,铆足了浑身的劲,一步一步向前进。
被裹挟在黔首群中的弥晏,不得不跟着迈开步子,他感觉脊柱都要被背上那个东西给压碎了,可他甚至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被压迫着,他也无法抬起头,只能低头看着脚下粗粝的泥土地,每一步都踩下深重的脚印,每一步都扬起呛人的沙尘。
借着弓箭发出的微光,弥晏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居然看不清自己的腿和脚了!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太黑了,然而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努力偏过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臂,终于确认了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原来他也变成了一个黔首。
“啊唔哇呀——”他张开嘴,果然发出了和那些黔首一样的模糊声音,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然而没人能听懂。
这不仅仅是失声那么简单,他们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每一个脑壳里都装着鲜活的思想。然而这里不存在任何交流的可能性,这也意味着他们无法团结一致做成任何事——比如,齐心协力把头顶的巨物给丢下去。
于是只能这样盲目地负重前行,这完全是出于人类要竖直脊梁和寻找出路的本能。
尽管心中充斥着焦急、恐惧和担忧,但是弥晏仍在思考,对他来说理性和感性是并行不悖的两套系统。他想自己只不过是变成了普通人而已,阿逐每时每刻都是这个状态,可他为什么总是能有条不紊、力挽狂澜?
要像他一样做事,像他一样思考。如果没有光,就把他当作心中的火焰,以此照亮茫茫黑夜。
要到前方去,某个存在就在那里,他能感觉到。在所有力量都被剥夺后,这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一种对爱的本能。
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眼前的路逐渐变成了倾斜的土坡,这无疑让前行变得更加艰难。周围时不时有人倒下,再也没站起来,落在肩上的分量把每个人嗓子里都压出了苟延残喘的呜咽声。
弥晏咬着牙向前,汗水落下来模糊了他的眼睛,忽然他感到脚底下踩到了什么柔软又坚硬的东西——那是前面人倒下的尸体,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谁,已经被踏平成肉饼了。
无暇为同伴哀悼,也无暇尖叫和恐惧,他们继续一步一步向前,踩着同类绵延的尸体,直到自己也脱力摔倒,成为被随意践踏的肉泥。
也不知过了多久,倾斜的土坡终于走到了顶,忽然那单调的劳动号子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种激动的“噢咿噢咿”声。霎时间,背上的重负消失了,弥晏的身体晃了晃,简直无法立刻直起身子。
他缓慢地抬起头,那感觉就像是在徒手掰直一根弯曲的钉子,他听到每一寸脊椎发出了嘎嘣响声。
但是其他黔首始终没能直起腰来,他们看起来就像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影子。
头顶上那个沉重的东西被拿走了,终于,他们所有人都沐浴在了盛大的光明之中。原来亮到极致和黑暗没有区别,光让他们短暂地失去了视力,眼球像是被灼烧一般,快要融化在那炽盛的白光中。
“嗷呜啊啊啦——!!!”黔首们仍激动地叫着,黑色的小罗锅们手舞足蹈。
弥晏始终仰着头,他的眼睛不怕光亮,所以最先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原来他们之前背负的,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说是石头简直委屈它了,倒不如说那是一座被切割方正的山。
然而这座山一样庞大的巨石,和眼前的塔状建筑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它只是组成这座巨型奇观的平平无奇的一块基石罢了。
它的外形是一座类似于空中花园的四方形高塔,“顶天立地”绝不是一个夸张的说法,而是在陈述客观事实,它的顶端的确直插天际,那些飘浮的云流只能簇拥着它的塔身。和眼前这座奇观相比,什么白玉京什么大教堂,全都是些巴掌大的塑料玩具。
至于它的占地面积,更是广阔到无穷无尽,向前一直绵延到地平线,向左向右都看不见尽头。这叫人不得不怀疑,这个世界就是由这座奇观、以及为了建造这座奇观被挖空的地面所构成的。
可即使如此庞大,它的每一个细节都臻至完美,每一块石材上都雕有黔首工匠们精心雕琢的浮雕壁画和装饰线条,无数的金银珠宝、奇珍异兽、琳琅珠玉都贮藏于此,世上不会有再比这更加繁华不朽的地方了。
这便是光之年代,这便是伟大伟大神的神殿。
弥晏把头仰得更高了一点,那里的炽盛金光让他眯起了眼睛。伟大伟大神本身,就高居在塔顶,如同太阳一般散发出万丈光芒,无数黔首跪拜在祂的神殿前,热泪盈眶地亲吻那些土石。
在黔首们的头顶上,那些银白发光的微粒正在离开他们的躯体,融入这伟大的建筑中,让他们变得比黑暗更黑,比尘土更像尘土。
他们的“存在”,就这样被奇观吸走了,所以他们失去了面目和声音,成为了历史的尘埃。
弥晏恍然大悟:黔首自古就存在,那么这套系统一定也亘古存在。在傅幽和黎洛这对混蛋到来之前,这一切就已经发生了千百万年!
“这就是我和黎洛来到之前,这个世界的样子。伟大伟大神统治下的世界,人民像虫子一样在地上爬行,献祭自己的一切去建那不朽的神殿。”忽然,有人从背后亲切地拍了下弥晏的肩膀,那是一个看不清面貌的黔首,但是嘴巴里却发出了傅幽那欠揍的声音,“怎么样,是不是很壮观?”
弥晏一把扼住那个黔首的咽喉,然而他很快呜呜惨叫起来,站在不远处的另一个黔首发出了“呵呵”笑声:“没用的,我无处不在。”
弥晏收回了手,他无法说出有意义的语句,所以只是静静地盯着他。道杀死眼前这些无辜的传话人没有用,狡猾的傅幽并不在这里。然而他克制不住自己的表达欲,所以一定会在自己眼前跳来跳去。
那就不妨看看他想说什么,说得越多,越会露出破绽。弥晏完全冷静下来,他像谢云逐一样思考问题,作出了聆听的姿态。
傅幽果然得意洋洋地说了下去:“你知道吗?在很久以前,进入这个副本的清理者都会像你一样变成黔首,主线任务是完成某一部分奇观的建造。但是如果你完全遵守主线去做,很快你就会彻底失去自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黔首,永远别想再离开这里了。
“看吧,那些泪流满面高呼万岁的黔首们中,说不定还有几个曾经的清理者呢。
“但好在,救世主虽迟但到。那时候我和黎洛刚干完一笔大的,无意中就登进了这个副本。
“在我们进副本的第一天,黎洛就告诉我,他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游戏,不过前提是,必须先打败伟大伟大神,自己来称王。”那个黔首摇头晃脑地笑道,“我以为他疯了,在所有的副本主神中,伟大伟大神都可以算得上最强的一个,假如祂没有立刻把你摁死,那只能是因为祂不在意你。然而黎洛是这样一个人,一旦他对某件事感兴趣,他一定会万死不辞地去做。他是真正的玩家,和他比起来我只能算是个打杂的。”
弥晏安静地听着,他注意到傅幽提起黎洛时,总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爱意,而且爱意的成分还相当复杂,夹杂着渴求、憧憬、迷恋、嫉妒,和些许咬牙切齿。这点他自己或许都没察觉到。
“那一轮完成任务后,我率先离开了副本,而黎洛留了下来,并且很久都没有离开。一个月后,我再次进入这个副本,发现这里已经变得大不相同:光之年代结束了,伟大伟大神消失了。在一片断壁颓垣的神殿中,黎洛就坐在破碎雕像搭成的王座上,告诉我他杀死了那不朽的神王,取而代之地,他成了这个世界的新神。”
“不可思议吧,简直叫人疯狂!”那个黔首高举双臂,发出畅快的大笑,“你猜黎洛是怎么做到的?聪明的毛球,你可以猜一猜,这条诡计与一个人人所向往的天堂有关。”
第108章 反戈一击
光之年代, 伟大伟大神的神殿中。
金发碧眼的男人恭敬地鞠了一躬,他穿着半透明的月白纱衣,颈部和手臂上都戴着华美的银环, 身上散发着鲜花的芬芳。他曾是一个最底层的搬砖苦役,然而凭借着美丽的外表和伶俐的唇舌, 很快就节节高升,一跃成为伟大伟大神殿前最受宠爱的弄臣。
他那张灵巧的嘴,每一天都能源源不断地说出有趣的故事和巧妙的恭维,讨取神主的欢心。他得到了无数金银财宝的嘉奖,然而却不沉溺酒色,每天像狗一样乖巧地凑在神主的座前, 只要他陪侍一会儿, 没多久殿内就会响起神主爽朗的大笑,那笑声就像雷霆一样响彻云霄,叫整个大地震动不休。
然而这一天, 伟大伟大神最心爱的弄臣,却面带忧愁, 连他最心爱的葡萄美酒, 都只能饮下半杯。神主禁不住去逗弄这可怜的小东西, 把他手中的琉璃杯变成了沉甸甸的金杯, 把杯中醇香的葡萄酒变成了琳琅满杯的宝石。
他的小宠物便乖巧地伸出嫩红舌尖,卷起杯中一块美丽的红宝石叼在唇间,宝石那闪耀的色泽, 与唇红齿白的美人最是相宜。然而在他那勉强挤出的笑意下, 依然有掩藏不住的哀愁。
“是什么叫你如此忧愁呢?”无所不能的神主问道。
“尊贵的神王陛下,我……我是不该在您面前说谎的,也明白我的心思必不能瞒过您的耳目……”弄臣诚惶诚恐地低下头, 金发上缀着的碎玉流苏也跟着轻颤,“我留在您身边已经许久,得到了享不尽的荣华和宠爱,然而近日里,我总是忍不住会思念故乡和亲人,因而才露出了忧愁的神色。”
“难道你在这里的生活不好吗?”伟大伟大神不悦地嚷嚷着,嗓门像洪钟一样,“难道陪伴在我左右,你竟还有暇顾念他人吗?”
听闻这话,弄臣吓得面色苍白,立刻跪下了,轻纱下那单薄的脊背微微地发着抖,看起来楚楚可怜:“小人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