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鸿正等着他用早饭,秦枭也在。
楚九辩朝对方看去,却恰好看到对方避开视线。
一顿早饭,小皇帝吃的要多开心有多开心,就连去上朝都不像前几日那般苦着脸,反而雄赳赳气昂昂,一副身后有人有底气的架势。
秦枭和楚九辩走在步辇队伍之后,一人撑着一把伞。
他们中间隔着半步的距离,一直到奉天殿都没再说话。
内殿里,洪公公给百里鸿倒了些温水叫他喝,又带着他缓步走路消食,还带他去解了下手。
等会上朝要坐好一会,小朋友要是想解手还要人等,可害羞了。
楚九辩没再内殿多留,径直去了外殿,站到了自己平日的位置上。
秦枭看着他出去,顿了顿,也还是跟了出去。
见他跟出来,楚九辩就瞥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秦枭下意识朝青年柔软微凉的唇瓣上扫了眼,又向下扫过他凸起的喉结,而后才完全收回去。
他走到台阶下,隔着些距离看楚九辩。
楚九辩却没看他,而是转头朝殿外看去。
以尚书为首的六排队伍缓步从台阶下走上来,行至殿外便一个个都把伞收起来,整理好着装后再走进殿内。
也有十日未见,楚九辩的视线从这些人身上扫过去,谁与他对上眼后,都会礼貌性地笑一笑,点个头便算是寒暄了。
就连工部侍郎萧闻道,面上也丝毫没有什么异色。
而众人此刻也在观察楚九辩和秦枭。
河西郡的事他们是一个不落都收到了消息,这两人的能力和手段,他们也算是再一次见识到了。
先不说秦枭敢一口气斩杀那么多官员,便是凌迟之刑,就已经叫他们所有人都为之心颤。
还有河西郡缺粮一事,众人都等着看秦枭和楚九辩会不会因此对安淮王低头。
结果传回来的消息却成了“楚太傅神君转世”,不仅粮食有了,便是御寒的衣物都有了。
京中众人也不知道这其中内情,只能归于楚九辩的又一神迹。
本来洪灾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巨大的阴谋,所有人都是隐在暗处那“第三人”的棋子。
可事到如今,那第三人的目的,除了能打压一下萧家之外,没有一个做成的。
反倒是秦枭和楚九辩,他们二人不仅拿到了河西郡的控制权,还收获了民心。
甚至就连京中这些百姓,对秦枭都有了改观。
消息灵通些的邱家,更是听说几乎整个北直隶,以及与河西郡相连的几个省都有百姓在歌颂朝廷仁德,还有很多人为秦枭的“凌迟之刑”开脱,说他不是残暴,而是那周伯山罪该万死,便是凌迟都是轻的。
总归这一番运作下来,好处几乎都被秦枭和楚九辩占了。
洪福行至龙椅旁侧,见众人已经来齐,便高声道:“上朝!”
百官齐齐俯首行礼,百里鸿行至龙椅坐下,道了“平身”,早朝便算是开始了。
“陛下,臣有奏。”户部侍郎王朋义迈出队伍,恭敬一揖。
众人都知道,对于剑南王和萧家的抨击,开始了。
“此次河西郡堤坝溃决,毁地淹田,过万百姓因此丧命!”王朋义眉心紧蹙,想到那一条条说明河西郡情况的消息,他就觉得心口淤堵。
他凝眸看向吏部尚书萧怀冠,沉声道:“会发生这般惨剧,非是天灾,均因剑南王修补堤坝不力!臣请陛下重惩剑南王,以慰民心!”
话落,没等其他人再说什么,萧闻道就已经上前一步,躬身一揖:“臣以为此事与剑南王无关。”
楚九辩侧眸看去,神情漠然。
萧家定会保下剑南王,这是他们能走到至高之位最有利的筹码,而这次的事必须有一个背锅的。
且事情太大,不可能让河西郡那些官员背了就算完,萧家必须做出牺牲。
而眼下被牺牲的,只能是萧闻道。
“陛下,此次河西郡堤坝溃堤一事,皆因郡守吕袁与郡丞周伯山贪墨款项。他们欺剑南王年岁尚小,不晓水利,这才造成此番惨祸。剑南王实在是无妄之灾。”
他这意思,直接就是要把剑南王完全摘出来。
“萧侍郎这话倒是有趣。”王朋义轻嗤一声道,“此前你们要剑南王接下这差事的时候,都称其年岁不小,也该学些本事。如何眼下出了事,他就成了不懂事的幼童?”
“便是如此,剑南王也不过是个失察之责。”萧闻道继续道,“且念在其首次接手承办如此大事,有些错漏也可以理解。”
王朋义:“所以萧侍郎这意思,此事怨不得剑南王?那被周伯山扔下去填堤口的百姓就白白葬送了吗?那些被冲毁的良田,朝廷支出的银粮,又该如何算?”
“自然不是。”萧闻道对着龙椅的方向又是一揖,“陛下,这件事是那河西郡郡守和郡丞之祸,如今他们二人一个畏罪自杀,一个被宁王大人凌迟处死,也算是给了百姓交代。”
他这是打算把事情就此揭过,反正两个罪魁祸首都死了,剩下的都只能是监督不力,或者失察。
至于朝廷超支,与他萧家何干?
“萧侍郎说的倒是轻松。”御史中丞齐执礼冷脸上前,先是对皇帝作了一揖,而后便看向萧闻道,“三言两语,两个地方官便成了罪魁祸首。”
“下官倒是想问问,你身为工部侍郎,此次维修堤坝之事便是你管着,下面那些人可都听你的使唤。他们依附着您,如何敢贪墨款项违逆上官?莫不是您给了授意吧?”
“齐中丞说话可要讲证据。”萧闻道立刻反驳,“下面人各有心思,便是我没能及时发现,也不过是监督不力,用人有误,如何就成了我授意?”
齐执礼便冷嗤道:“那周伯山可是你萧家人。”
“是萧家婿!”萧闻道扬声道,“我萧家人光明磊落,不过是家中女子识人不清嫁了个恶人,齐中丞可莫要攀扯上我们萧家。”
齐执礼还想再辩,秦枭就开口道:“行了。”
朝中一静。
萧家这是想撒泼耍赖到底,也是他们这次真的是无妄之灾,这才这般闹腾。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了藩王,他们暂时不可能把那些藩王扯进来,所以只能让萧家背锅,萧家也知道自己必须做出牺牲,可心里到底不甘,还是想着能把萧闻道保下来就更好。
但秦枭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从袖间拿出一张纸打开,朝前递去:“萧侍郎看看吧,你们萧家婿的供词。”
萧闻道脸色一变,便是始终缄默的萧怀冠也抬起浑浊的双眼,看向秦枭。
萧闻道上前结果供词,越看,脸色越白。
尤其是那纸上洇染干涸的血迹,更叫他有些作呕。
是啊,秦枭都能动用凌迟之刑,那让周伯山伪造一份供词又有什么难?
看到有供词,众人都不用看就能猜到上面都写了什么,肯定是周伯山攀扯上了萧闻道,把他自己造的那些孽都灌给了萧闻道。
“萧侍郎认罪吗?”秦枭淡声道。
萧闻道脸色惨白,没了方才那据理力争的气力。
他死死咬着牙,抬眸看向台阶下。
第一排,吏部尚书萧怀冠就站在那,面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垂下。
萧闻道双手紧紧攥着那张供纸。
几息过后,他才走下台阶,而后转身跪下来,端端正正冲着龙椅方向行了个大礼。
他头磕在地上,声音有些沉闷:“臣的确授意吕袁贪墨款项,要起以次充好。但以百姓填堵堤坝之事乃周伯山所为,与臣无关!”
萧怀冠此时终于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然后慢吞吞上前一步,道:“陛下,萧侍郎也是一时糊涂才起了贪念,但他绝不敢做那草菅人命之事。且先帝在位时他也曾立过不少功劳,做过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
“便是那平康郡的河道,自他修整过后五六年了,河运畅通,亦满足了沿河百姓们的农田灌溉,实乃大功一件。瞧在其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便再给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如何?”
贪墨款项,顶多是罢官,有萧怀冠这一番话,罢官也只能是降职罚薪。
可若加上草菅人命,那便是处以极刑都不为过。
萧闻道能力出众,萧家定不会叫他死了,若是把他们逼急了,他们说不得就要把藩王牵扯进来,那对谁都不好。
因此,给他降职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楚九辩和秦枭此前商量的便也是这般,总归把工部彻底拿回到简宏卓手里就好。
朝中众人也都知道事情只能到此为止,便也没人再说话。
“工部侍郎萧闻道贪墨修坝款项,致使河西郡溃堤,毁堤淹田,死伤惨重。”秦枭声音淡淡,“但念其对朝廷有功,便法外开恩,降职为工部六品属官,罚俸三年,以儆效尤。”
萧闻道从入官场开始便是正四品,如今好不容易走到正二品的位置,眼下竟......
他闭上眼,沉声道:“臣谢陛下开恩!”
六品属官,没有上朝的权利。
萧闻道从地上起身,垂着头,一路向后退去。
余光里,绛紫色、绯红色、藏蓝色的官袍一个接一个地退去,直至殿门前。
他转身深深呼了口气,才抬脚迈出殿门。
而后再没有留恋,大步走下奉天殿的台阶,脊背依旧挺拔。
朝中一时静默无言。
萧怀冠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垂着眼,无声地吐出口气。
他已年迈,最有能力的小辈也被连累降职,退出权力中心,此后他们萧家,该是举步维艰了。
秦枭再次开口:“剑南王监督不力,念其年幼,便命其于府中闭门思过,什么时候长大了再出来吧。”
这话不可谓不讽刺,朝中不少人都掩住了笑意。
没给个思过的时限,那便等同于软禁,只是萧怀冠如今也没打算求情,萧家此前确实烈火烹油,如今安定些也好。
他算是看出来了,秦枭和楚九辩是打算把他们这些权贵一个个全都打压下去。
如今是他们萧家倒霉,被拿了典型,之后也该轮到其他人了。
“陛下。”吏部郎中王毓走出队列,“臣有奏。”
楚九辩偏头,这位王郎中是他的下属,此前就是他给楚九辩介绍了吏部各个部门,与他算是较熟悉的。
之前这位一直都很沉默,这还是楚九辩第一次见他在朝堂上开口。
“爱卿何事要奏?”百里鸿奶声奶气地问道。
王毓恭敬道:“如今工部侍郎一职空缺,简尚书又不在朝中,工部不可无主事,还请陛下提任新的工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