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百里鸿知道舅舅和先生这样的才是真为了他好。
就是不知道那位蒋先生,是怎么教安淮王的。
软轿在院外停下,百里明下了轿子,理了理衣袍后才走进院中。
楚九辩带着百里鸿在椅子上坐下,问道:“还记得要说些什么吗?”
小朋友拍拍小胸脯,道:“放心吧先生,朕都记得呢,”
有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楚九辩偏头看去,百里鸿也跟着去看。
楼梯口处,一道清瘦的身影绕过屏风走上前来。
那是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留着两撇胡子,一身藏蓝色官袍。
男人抬眸对上楚九辩的视线,当即躬身一揖,道:“微臣参见陛下,见过太傅大人。”
“免礼。”百里鸿道。
来人不是百里明,而是史官荀修然。
荀家是自前朝大一统后,就被当时大昱朝的慧宗皇帝请聘,担任史官一职。
慧宗皇帝特意写了篇文章昭告天下,说史官不入品级,但却是客观的记录者,他们会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公正客观地记录下来。
他还说从他之后,包括他在内,所有的当朝统治者,都不能随意砍杀史官。
史官在记录过程中,也不可以带有个人感情偏向,朝臣也绝对不可以与史官结交。
而史官在整个朝廷中,也从来都只是个隐形的工具人,除了一开始大家还不习惯,等到之后一代代传下来,众人已经不再关注永远待在大殿角落里的史官。
据传大昱朝的统治被推翻后,宁太祖曾想要杀了当时的荀家史官,重新任用其他人。
不过他看到了当时史官的记录。
其中对大昱朝末期的残酷统治丝毫没有避讳,也公正记录了宁太祖推翻统治时扯起的大旗,从始至终,没有一点个人偏向。
而荀家当时的史官面对已经夹在脖子上的长刀,眼睛都没眨一下,等到宁太祖问起他怕不怕,他才说自己从未违背荀家祖训,也未与任何势力有过牵扯。
所以便是死了,他也不怕面对列祖列宗。
而荀家的祖训,便是:始终保持远离所有当朝人物,做一支笔,做一位历史的记录者。
宁太祖钦佩荀家所为,便没有杀了当时的史官,而是继续请他与后代记录大宁历史,还给他们封了官,成了一个独立于六部之外的特殊职位,只负责记录历史,俸禄也不低,几乎能与三品大员持平。
不过史官也不是每日当值,只在早朝时立在百官队列之后安静聆听。
又或者在宫中或者天下有什么大事的时候,他们才会完整记录事情经过以及皇帝及百官的言行。
例如此前百里鸿登基,秦枭封王,楚九辩从天而降等等,这位史官都如实记录了当时的情况。
再比如此前的河西郡洪涝之事,在他笔下或许只留下几句前因后果,但其中调查的过程,荀修然与荀家其他人也费了不少力气,甚至当时荀修然还特意找上了秦枭,问他河西郡的具体情况。
秦枭不在乎后世之人对自己的评价,自是有什么说什么,连自己如何亲眼瞧着人被凌迟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而楚九辩也眼瞧着这位史官挥毫,在纸上写下【宁王秦枭动用凌迟之刑】等字样。
还有此前的中秋宫宴,荀修然一个无品级的官员,也坐在宴席末尾,应当是把宴会上的事都都记下来了。
而今日的宴席,是百里鸿登基后第一次与藩王见面,荀修然自然要在场记录。
楚九辩此前也命人单独隔开了一个屏风,备了桌椅、热茶和餐食,方便荀修然工作。
“入座吧。”楚九辩道。
荀修然躬身应是,而后就退去了那单独的座椅上坐下,身边还燃着炉子,笔墨纸砚也都准备齐全。
他刚坐下没几息,百里明也同蒋永寿一起走了上来。
楚九辩身份特殊,且因为“神明”这个身份更有地位,所以私下里楚九辩都以神明自居,几次在宫里遇见太皇太后都没行过礼。
如今也是如此,见着百里明二人上来,他也同百里鸿一样没有起身。
待到百里明与蒋永寿一同给皇帝请过安,百里鸿才开口道:“安淮王不必如此客气,快先坐下暖和暖和。”
“谢陛下。”百里明应是,有些拘谨地坐下。
下意识偏头看向蒋永寿,发现对方神情有些复杂,好似不知道该不该坐下。
“蒋先生也坐吧。”百里鸿脸上带笑,说话奶声奶气,但吐字明晰清脆,“今日是家宴,蒋先生对安淮王照顾有加,不是外人。”
蒋永寿哪敢信这些话,但皇帝都发话了,他又不敢不听,只能笑着应是,小心翼翼在椅子上坐下来。
百里明心情紧张,却不由悄悄打量自己这个才三岁多的小堂弟。
明明是个小朋友,自己在他这个年纪还躲在父王和母妃怀里撒娇,可眼前的百里鸿却已经有了大人的样子,言行举止既有规矩,与人相处又显得游刃有余。
百里明觉得,百里鸿就是一个帝王小时候该有的样子。
对于帝王,他本该觉得有些距离,难以亲近。
可偏偏百里鸿又是个特别招人喜欢的小孩,笑起来眼睛弯弯,说话也奶声奶气,还不时叫他一声“堂哥”,没多久就把百里明哄的有点找不着北,本就柔和的眼神更多了慈爱。
这场他担忧了许久的接风宴,也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家宴,令他越来越自在。
可每每在他彻底放松心防,想要与皇帝更亲近之时,身侧的蒋永寿就会弄出些动静,或者说些什么打断他,无声地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忘了与皇帝该有的距离。
楚九辩始终观察着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场宴席下来都没说过两句话,全是百里鸿自己招呼。
楚九辩相信系统抽出来的人道德上肯定不会有问题,所以他知道“用粮食换河西郡”这件事是定不是安淮王的本意。
如今瞧见对方与蒋永寿之间的相处方式,他便更肯定了想法。
幼主与权臣,尤其百里明这孩子性格比百里鸿还软,而且还没什么主见,实在太容易被手下主导利用。
但这个蒋永寿,瞧着倒是对安淮王是真心实意,每每打断和提醒,其实也都是为了百里明好。
若百里鸿是个心机深沉的帝王,又或者百里鸿被楚九辩控制着,那百里明彻底放下心防说的话,做出的行为,都可能会害了他。
所以蒋永寿的提醒,放在他的角度一点问题也没有。
而河西郡一事,若没有其他人在背后指使,那蒋永寿怂恿百里明那般做,或许也真是为了给百里明扩充势力。
但百里明是个本分,喜欢偏安一隅的人,这一点楚九辩这个刚见面的人都看得出来,蒋永寿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而明知百里明不愿参与政斗,还故意把他推到众人眼前,蒋永寿的目的就绝对不纯。
是一人共事二主吗?
楚九辩垂眸,没叫自己泄露任何一点情绪。
而蒋永寿,也注意到且有些惊讶于百里鸿与楚九辩的相处模式。
幼帝与权臣,百里鸿又这么小,很容易成为权臣手下一把毫无思想的权利工具,可百里鸿眼下表现出来的,却一点不像个被养废了的小孩,甚至比起普通皇子,还要更聪慧早熟。
他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谈吐想法,都隐隐有了些“帝王”该有的模样。
楚九辩和秦枭,竟然真的把百里鸿教的很好。
这与蒋永寿,乃至于地方上其他势力所预想的情况都完全不同。
桌上几人各有心思,但一顿饭却吃得还算顺利。
荀修然始终安静坐着,等宴席散了,主子们都下了楼,他才抬笔,于纸张上落下最后一行字,总结道:
【景瑞一年十二月十五,安淮王携谋士蒋入宫参拜。帝与太傅于福康阁设宴款待,赏梅煮茶,宾主尽欢。】
几日后。
他又在一张崭新的纸页上写道:【景瑞一年十二月二十二,积雪寸深。宁王秦枭凯旋,帝与太傅歇早朝,率百官迎于皇城外。】
百里鸿衣服里被楚九辩贴满了暖宝宝,手里抱着小手炉,头上还戴着狐裘帽子,下半张脸则遮在衣领上厚厚的狐毛中,只露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城外的官道。
楚九辩站在他身侧,绛紫色官袍外,是通体洁白的狐裘披风。
银白色长发散在肩头,好似与披风融为一体,反衬得他额前细碎的墨发格外柔亮。
在他身后,站着六列长队,百官分列其中,身上都披着深色披风,手捧暖炉,没叫人冻着。
早朝时,有小卒率先回宫禀报,说宁王再过两刻钟就能到城门口。
百里鸿便当即坐不住了,急切地看向楚九辩。
楚九辩就上前一步,提议说秦枭立了大功,陛下去城外迎一迎可表达重视之意。
自然这般事迹传播出去,天下人也会赞陛下与宁王舅甥和睦友爱,陛下又有多重视爱护功臣等等。
百里鸿自然是忙不迭地说“好”,其余官员也没有理由反驳。
自古以来就有皇帝出城迎接凯旋将军的先例,何况秦枭身份特殊,又确实立了天大的功劳,百里鸿不出去迎才不合适。
因而便有了如今城门口这一出。
百里鸿急得一直想踱步,但因为有太多人看着,他才生生忍住。
楚九辩始终面色平静,静静望着官道。
直至一抹暗色出现在视野尽头,他才倏然握紧手炉,眼睫也不自主地颤了下。
漫天风雪中,一队人马自远处行来,速度不紧不慢。
几十人的队伍,都骑着马,只中间有一辆两乘的马车。
马车简单朴素,但车帘上的“秦”字却锋芒毕露。
所有人的视线都盯在那马车上,瞧着它越来越近,直至停下。
随行的军士们全都下了马,驾车的军士下车后就在车下摆了一张凳子。
与此同时,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掀开。
紧接着,黑底金纹的袍角晃入众人眼中,气度威严冷肃的男人从车上走下,又一路行至众人面前。
“臣参见陛下。”秦枭躬身一揖。
身为摄政王,又是百里鸿的舅舅,所以除了登基大典这类盛大的场合之外,秦枭都不必对皇帝行大礼,便是作揖也算是较高的礼仪了。
百里鸿眼眶通红,眼泪根本挺不住地落下来。
他快步跑上前,举着小手想扶秦枭,但够不到,只能可怜兮兮地说:“爱卿快免礼。”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连舅舅都不能叫,更不能让舅舅抱,小朋友委屈极了。
可看着舅舅真的说到做到平安回来,他又忍不住开心。
一时纠结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