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 楚常欢嘴馋, 便去西市的香禾斋买了两份松黄饼。自店铺出来时,适逢梁王和嘉义侯领兵归来,梁誉在他身前勒马,伸手道:“上来。”
楚常欢看向一旁的顾明鹤,旋即垂眸,将手递给了梁誉,对方微一用力便把他捞至马背上,而后搂住他的腰行往驻军府。
油纸袋里的松黄饼仍冒着热气, 鲜甜香气扑鼻而来。楚常欢紧捏着袋口,觉察出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凝在自己脸上, 他下意识侧首看去,果见顾明鹤正幽幽地盯着他和梁誉。
“几日不见, 怎的瘦了这么多?”梁誉摸了摸他的腰,关切问道。
楚常欢从顾明鹤身上挪开视线,低语道:“兴许王爷记错了,我每日饮食正常, 并未消瘦。”
梁誉又在他腰间捏了一把, 道:“是么?”
楚常欢被他摸得奇痒无比, 想笑却不能笑,于是扭着身子拂开他的手, 细声说道:“街市上人多眼杂,王爷莫要轻浮。”
梁誉应了声“好”,果真不再作弄, 双眼瞥向旁侧时,意料之中地撞上了一道阴翳妒恨的眼神。
闻得邺军得胜归来,康知州早在府上设宴张席款待一众将帅,梁誉和顾明鹤等人卸甲后便前往康大人的府邸赴宴了,直到暮色四合方回到家中。
姜芜给世子洗完澡,正在用芳香油为他按摩身子,听见房门被人推开,以为是楚常欢进到屋内,便没抬头,直到一具高大的身影来到床前,她才放下手中活计,立刻起身施礼:“奴婢见过王爷!”
梁誉环顾四周,问道:“王妃呢?”
姜芜道:“王妃去了老爷屋里。”
梁誉点点头,旋即在榻沿坐定,拍了拍晚晚光溜溜的小身子:“又长胖了,你爹爹身上的肉可是被你吃了?”
晚晚年幼,不知他在揶揄什么,但听见“爹爹”二字便极为欢喜,一面嘬吮手指一面咯咯地笑。
梁誉也禁不住笑了一声,很快他又道:“世子被人掳走之后可有受到惊吓?”
这话是对姜芜说的,姜芜回答道:“幸而王妃及时救回了世子,世子免于受惊,安然无恙。”
梁誉不再接话,轻轻捏住孩子的手,冷锐的眸子里难得显出几许温柔。
姜芜不便在此久留,当即擦净世子身上的芳香油,并替他穿好衣物,而后躬身退至耳房。
约莫过了盏茶时刻,楚常欢返回北院寝室,晚晚已被梁誉哄睡,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内叠好的被褥上。
楚常欢缓步走近,对他道:“王爷为何还不歇息?”
梁誉刚洗完澡,身上还残余着一抹皂香,他将楚常欢拉到身旁坐定:“等你。”
楚常欢看向熟睡的孩子,沉吟半晌后问道:“河西之乱已平定,王爷可还记得此前的承诺?”
分别多日,本以为两人重逢后会有一番温存叙旧,岂料他一开口提的就是那件事。
梁誉绷紧了下颌线,不答反问:“我若说我反悔了,你会留下来吗?”
楚常欢镇定道:“王爷一言九鼎,断不会失信于人。”
梁誉淡然道:“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楚常欢有些生气,可他又不想吵醒孩子,便压低嗓音道:“梁誉,我要走,你是留不住的。”
梁誉自嘲般笑了笑,问道:“什么时候离开?”
楚常欢道:“就这两日罢。”
梁誉斟酌了片刻,试探道:“若我以后想见晚晚,又该去何处寻你们?”
楚常欢深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淡声道:“王爷还能娶妻生子,何必执着于晚晚。”
梁誉磨了磨槽牙,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两日后的清晨,梁安提着几包行囊放进马车,转身瞧见楚锦然抱着世子走来,遂搬来杌凳,搀扶着他坐进马车,关切道:“老爷仔细脚下。”
晚晚扯了扯楚锦然的胡髯,指向车外道:“爹爹,爹爹~”
楚锦然含笑道:“乖,爹爹马上就来。”
未几,楚常欢和梁誉一道行出府门,姜芜红着眼眶紧跟其后,迈下石阶时,她哽咽道:“王妃,您当真不带奴婢一起走吗?”
梁誉接过话道:“她照顾了你多日,对你和晚晚的饮食起居颇为了解,有她在,你可少受些苦。”
姜芜是梁誉的人,若把她带在身边,梁誉定会轻易寻来。楚常欢道:“你留下来照顾王爷即可,不必担心我和晚晚。”
姜芜还想再说些什么,楚常欢已转身走进了马车内。
梁誉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马车悠悠走远,他才愕然回神,对梁安道:“备马!”
梁安迅速牵来一匹宝马,梁誉翻身而上,扬鞭追了出去。
商旅离开兰州前往中原大多要行经西门,楚常欢等人也不例外。自驻军府到西门约莫有三刻之久,梁誉很快便追上了他们,但他并未拦人,而是勒马缓缓跟随其后。
大抵是察觉到了什么,楚常欢掀开窗口的帘幔,透过缝隙瞧了一眼,原本平静的心绪竟在此刻起了涟漪。
楚锦然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于是问道:“阿欢,从此后便不再与王爷相见了,你当真放得下吗?”
楚常欢松开帘幔,眨了眨眼:“我早就放下他了。”
楚锦然道:“这话你骗骗爹就好,莫把自己也骗了。”
楚常欢想要辩驳,可张开嘴后,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楚锦然又道,“你今日离开,有没有告诉顾明鹤?”
“明鹤自回城赴宴之后便歇在了驿馆,我们没再见过。”静默须臾,复又道,“他的脾气远比王爷执拗,若我告诉了他,恐怕今日就走不掉了。”
楚锦然欲提一提巫药之事,但既然楚常欢下定决定要离开,想必已做足了准备,他说再多也是枉然,末了只得闭嘴,安心逗着晚晚。
巳时五刻,马车抵达西门,竟不想顾明鹤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楚常欢愣了愣,撩开帘幔,疑惑道:“你……你怎会在此?”
顾明鹤驭马朝他走来:“我今日回京述职,得知你要离开,便想着护你一程。”
楚常欢静默须臾,道了声“好”,旋即放下帘幔坐回车厢内,示意车夫驶出城门。
顾明鹤看向面色沉凝的梁誉,两道目光交错,仿佛所有的锋芒都在这一刻锐减。
几息后,顾明鹤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往城外行去。
“爹爹,爹爹~”
晚晚欢喜地朝楚常欢扑了去,小手揪住他的衣襟,在他肩头蹭了蹭。
楚常欢搂紧孩子,正待开口,忽闻一阵马蹄声急踏而来,驭马之人正是河西驻军的一名先锋:“报——急报!”
这一声急喝听得人心惶惶,楚常欢立刻掀开窗口的帘幔,但见那人手持一面赤色令旗,疾风也似的奔向城内。
梁誉还未离开,闻讯色变,肃然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名先锋迅速下马,对他拱手道:“天都王帅兵自西包抄迂回,眼下正率兵强渡黄河,八艘火船来势汹汹,护城军难以抵御,伤亡惨重!”
此言一出,进出城门的百姓面露骇色,纷纷折回城内——
“夏军不是早已战败而逃吗,怎的又打回来了?”
“八艘火船,这可如何抵挡?!”
“还没过上两天太平日子,眨眼又战火纷飞,苦啊!”
……
楚常欢叫停车夫下了马车,梁誉见状,迅速朝赶了过来:“西面有强敌,我另派人马护送你们离开。”
楚常欢道:“即便王爷派人相送恐怕我也走不了,若是不慎落入野利良祺手里,他定要拿我们父子威胁你,届时将遗患无穷。”
梁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又望向顾明鹤,后者有伤在身,凭他一己之力绝无可能对抗千军万马。
思忖片刻,梁誉道:“那就从北面离开,虽绕了些,但胜在安全。”
楚常欢摇头道:“眼下不是离开兰州的好时机,我过几日再走便是,你先想法子破掉野利良祺的火船攻击,保住兰州城。”
此时离开,只会令梁誉分神,无法全力以赴。
一旦兰州失守,则中原危矣。
他不想成为这场战役的累赘。
顾明鹤似乎也心生动摇,打消了回京的念头,对梁誉道:“你还不下令将千角滩的兵调回来守城?”
梁誉冷声道:“不用你来教。”
河西数万驻军皆在十里之外的千角滩,将若无令,兵不敢妄动。而黄河离兰州城仅有两三里之遥,此刻调兵恐怕也是远水难解近渴。
但目下情况危急,梁誉不得不赶往千角洲调兵遣将。
因夏军突袭,祖孙三人被迫留在了兰州城,四座城门重新落钥封锁,百姓及商旅暂不得出入。
梁誉调回六万兵马迎敌,岂料夏军竟以桐油和硫磺做引子,持续火攻,不出一日便将邺军逼得节节败退,只得回城防守。
眼见送回城内的伤兵愈来愈多,谣言也如火势般迅速蔓开——
譬如天都王运了满满一船的硫磺和桐油过河,势要将兰州城焚烧殆尽;
譬如梁王曾于阵前斩杀了天都王之子,此番野利良祺举兵来犯,是为报杀子之仇;
又譬如引入城内的活水早被夏军投了毒,饮者九病一死,以至于百姓们惶恐不安,无人敢食用缸中之水。
这天傍晚,楚常欢来到厨房,舀了一瓢清水倒入几只碗里,用煮沸、投放米粒及草木灰等法子测验了活水,均未查出异样。
他随后便将此事告知于康谦,康谦闻言,即刻命令衙署的差役前往城中各家各户取水测验,毫无疑问,引入城内的活水并无毒性,皆可食用。
乱世之中最忌谣言,倘若百姓自先恐慌,则民心溃散,于作战极为不利。
是故康谦火急火燎地颁布了告示,旨在详叙饮水无毒,用以安抚民心。
从府衙回来天已黑尽,楚常欢形色憔悴,身心俱疲,途经东苑时瞧见客房内灯火通明,他愣怔了片刻,疾步走将过去,推门时不禁唤道:“明鹤,你回……”
话犹未落,见是一名侍婢在除尘扫洒,便止了声,退至屋外。
回到寝室梳洗后,楚常欢便陪着晚晚一同熟睡了,四更时为梦魇所困,惊醒了耳房里的姜芜,姜芜掌灯而来,担忧道:“王妃,您又做噩梦了?”
楚常欢冷汗如瀑,喘息不止,视线凝向窗外,问道:“几时了?”
“四更的梆子刚敲响,还早着呢。”姜芜替他揩掉汗水,道,“奴婢去烧水,给您洗一洗。”
“不必了。”楚常欢叫住她,又问道,“外头情况如何了?”
姜芜知道他问的什么,如实回答道:“王爷今天依然没有回府。听梁安说,入夜时夏军企图在火箭的攻势下攀梯登城,幸有王爷坚守,方令敌人撤退,然而将士们却死伤惨重……”
楚常欢道:“他们到底还有多少火油和硫磺?”
“攻了这些天,奴婢估摸着远不止一船的量。李大人也尝试过摧毁夏军的硫磺和火油,可夏军早有防备,未能得手。”姜芜咬牙道,“梁安还说,王爷派了好几波先锋自北、东、南三门出发请援,但都被夏军射杀了。”
无法送出援书,兰州城里的邺军便与困兽无异,长久下去,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