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自幼在荒漠长大,从未见过这般巍峨壮阔之景,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喟叹,直赞这些山石仿若刀劈斧凿,当真是巧夺天工,出神入化。
这一路上只有姜芜和楚锦然话语不断,楚常欢鲜少开口,眼里仍不见生气。
途中他体内的同心草复发,几人便在夔州歇了两日,待他得以纾解,身子缓和后适才继续赶路。
楚锦然祖籍眉州,自汴京归来耗时月余,抵达眉州已是九月下旬了。
深秋时节,万物凋敝,蜀中阴雨不绝,天气甚是寒凉。
楚锦然当年离开眉州赴京任职时变卖了祖宅,如今归乡没了住处,只能另盘一座小院颐养天年。
陆续折腾了两天,几人总算安顿下来。楚常欢把行李放入寝室,正收拾着床褥,回头发现晚晚不知何时悄悄爬进院中玩起了稀泥,心头一紧,赶忙放下手头活计冲出房门,把孩子从雨中抱回屋内。
姜芜从厨房里端来两碟热腾腾的时蔬小炒,见晚晚浑身是泥,不禁哎哟了一声,道:“小祖宗怎么又弄了满身的泥!奴婢正好热了一锅水,这就打来为世子洗澡。”
她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提了一桶热水进屋,将晚晚衣衫剥净,放入盆中仔细清洗。
晚晚惯爱戏水,此刻也没闲着,小手不停地拍打水面,溅了姜芜一脸的水,姜芜非但不恼,反而同他嬉闹起来。
楚常欢颇为无奈,取来一只木雕鸭子丢进盆里,晚晚被鸭子吸引,不再戏水,转而玩弄起了木鸭,嚷嚷道:“鸭鸭!鸭鸭!”
这时,姜芜开口道:“世子诞辰将近,王妃可要办周岁宴?”
“这里没有王妃,也没有世子,你以后唤我的名即可。”楚常欢道。
姜芜闻言,连连摇头:“不可不可!王妃若是不喜欢,奴婢以后唤您‘公子’便是,断不能直呼名讳!”
楚常欢笑了笑,转而应道:“晚晚的周岁宴随意做几道小菜就好,勿要铺张浪费,但抓周是必不可少的。”
姜芜许久没见他露过笑脸了,不由欢喜:“这是自然!”
待晚晚洗完了澡,楚常欢立刻叫来父亲用膳,饭毕,他对楚锦然道:“爹,我如今赋闲,欲在附近开一家私塾,您意下如何?”
自从梁誉死后,楚常欢就不复从前的明朗,整个人失魂落魄,死气沉沉,楚锦然唯恐他抛下幼子自寻短见,成日过得提心吊胆。
眼下他既有如此念头,想来已渐渐放下,楚锦然欣慰道:“甚好,甚好。只是爹如今上了年纪,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恐怕无法帮衬你。”
楚常欢道:“爹在家陪着晚晚就好,儿子的事您无需操心。”
楚锦然手持茶盏,嘬饮了一口,微顿几息,又道:“此番回到眉州,爹就不打算离开了,你体内那药时不时发作,长久下去终是不利的,若你一直留在这里,身边还是需要有个人照顾为妙。”
楚常欢道:“同心草的事我自有分寸,您别担心。”
楚锦然轻叹了一声:“你呀,就是太死心眼了。”
后来这几日楚常欢一直忙着私塾之事,鲜少顾及家里,念及姜芜照顾一家老小定然辛苦,因而聘了一名厨娘和扫洒的小厮,小院也由此热闹起来。
交付租赁私塾的租金后,楚常欢又寻了两名木匠打造桌椅。月底这天,他抱着一沓低价收购的书册归来,还未推开院门就听到了父亲的笑声:“乖孙儿,快过来,看看祖父手里拿的是什么?”
正待举步,无意瞥见隔壁的屋舍前有几名脚夫在卸物,楚常欢不由多瞧了两眼,旋即迈进院内。
院中的桂树下铺了一张竹席,楚锦然坐在竹席一端,手里握着一袋果脯,诱导晚晚朝他爬来。
因天气转寒,孩子身上的衣物增多,行动稍显笨拙,远远望去,就见晚晚流着涎水艰难蠕动,令人忍俊不禁。
楚常欢将书册放进书房,缓步走近,在父亲身旁盘腿坐定。
晚晚从祖父手里的果脯袋内掏出一片梅干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还不忘分出一块喂给爹爹。
楚锦然问道:“木匠完工了?”
“约莫还有两三日的工期。”楚常欢咽下梅干,接道,“爹,我方才回来时发现隔壁院子有脚夫在搬卸用物,可是有人入住此处?”
楚锦然点了点头,道:“听说是从北边来的一名富商,要在眉州开店做生意。”
“原来如此。”弄清邻家的身份后,楚常欢就没再多问,目光凝向贪吃的孩子,忧虑道,“晚晚就快满一周岁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学会走路。”
楚锦然道:“莫急莫急,你幼时爬了整整半年,一岁三个月方迈步。养儿切忌揠苗助长,让他爬够,届时走起路来才会稳当,况且晚晚早产,论理,他眼下不过十个月大,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楚常欢道:“父亲既这般说了,儿子自然安心。”
入了夜,气温愈发寒凉,姜芜把晚晚哄睡后折去书房,见楚常欢还在摆弄这几日收购的书籍,劝说道:“公子,您快回房内歇息吧,这些交由奴婢来打理就好。”
楚常欢甚感疲累,遂将这些书交给了她,转而回到寝室,梳洗后躺在晚晚身旁合了眼。
子初时分,他被梦魇缠身,接连唤了好几声“靖岩”才渐渐转醒。
已经不知是第几回梦见梁誉了,每每醒来,楚常欢的眼角都淌有泪痕,今晚也不例外。
他胡乱抹去泪渍,起身披上外袍,摸黑踱至屋外。
夜深露重,寒气逼人,他站在屋檐下凝向远空,胸口泛出一股子近乎麻木的痛觉。
今天乃十月初一,整好是梁誉的断七日,蜀地亦叫“封七”,意味着他的丧期正式结束,从此步入轮回,迎来转世。
当初离开兰州时,梁誉曾对楚常欢说,若有来世,与他再续夫妻情缘。
每每想到此处,楚常欢便忍不住流泪,他和梁誉并没有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妻,今生的缘分都未得圆满,哪里还有来世可言?
他在屋外吹着冷风,遽然听见“嘭”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孩子的哭声。
楚常欢骇了一跳,瞬即返回寝室。晚晚夜里睡觉极不老实,满床乱滚,此刻掉下了床,摔在脚踏板上,委屈得嚎啕大哭。
“乖乖不哭,不哭。”楚常欢抱着晚晚,亲了亲他的额角,旋即点燃油灯仔细检查他的身子,确认没有磕碰到筋骨,适才宽了心。
楚锦然和姜芜闻得动静,纷纷赶来询问,楚常欢解释道:“方才我起床如厕,晚晚不慎滚落在地,好在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没有伤筋动骨。”
“没受伤就好。”楚锦然暗松口气,接过晚晚温言细语地哄着,直到孩子熟睡后才离去。
清晨,楚常欢赶早前往私塾,木匠的工期收尾在即,他目下得闲,便将私塾里里外外扫洒了一番,继而又去西街的纸扎铺买了元宝和纸钱,旨在封七这日烧给梁誉。
正当他走出纸扎铺,两道熟悉的身影自眼前掠过,楚常欢定睛瞧了瞧,却想不出在何处见过这两人,顿足半晌,仍无头绪,索性不再思索,径自返回家中。
十月初七,晚晚周岁诞辰。
楚锦然一早便将抓周用物摆了出来,姜芜和厨娘忙着准备周岁宴,未得片刻歇息,及至正午,众人才吃上今天的第一顿饭。
姜芜取来一坛窖藏老酒,为楚常欢父子各斟了一杯。
倏然,有人叩响了门环,姜芜当即放下酒坛道:“我去瞧瞧。”少顷,她去而复返,“老爷、公子,有贵客来了。”
“贵客?”楚常欢和父亲对视一眼,俱是惶惑不解。
眉州虽是他们的故乡,可多年未归,亲朋早已疏远,哪来的贵客登门?
须臾,楚常欢放下杯箸,起身行至屋外,甫一抬头,就见院门外的青石小径上候着一名头束玉冠、身着绛紫圆领襕袍的男子。
男子眉眼温润,笑时极为俊雅。
不等楚常欢出声,他便已开口:“欢欢,好久不见。”
第96章
时隔数日, 楚常欢没料到会在眉州见到顾明鹤。
他一如从前那般朗月清风,温润如玉,这般瞧去, 倒真是一副君子的模样。
怔然间, 楚常欢想起那日在纸扎铺外见到的两个男子,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他们是嘉义侯府的下人,难怪瞧着眼熟。
顾明鹤手里提着礼盒,站在门槛外问道:“我能否进来?”
来者是客,楚常欢没有拒绝,待他进入院里方开口道:“你是京官,怎会在眉州?”
顾明鹤道:“你走之后, 我便向陛下辞官了,天涯海角皆任我去。”
楚常欢愣了一瞬, 很快便将情绪敛尽:“外面天寒,进屋坐罢。”
两人先后步入堂内, 楚锦然见到顾明鹤时也露出了诧异之色,不由询问他是因何而来,顾明鹤解释道:“去年平夏城一战之后,我就无心入朝为仕了, 听闻眉州物产丰富, 人杰地灵, 于是来此做点生意。”
楚锦然道:“莫非住在隔壁的那位商老爷就是你?”
“小本生意,哪是什么商老爷, 让爹见笑了。”顾明鹤眉眼微弯,续道,“得知您和欢欢住在隔壁, 整好今天又是孩子的周岁诞辰,我便备了些薄礼前来探望。”
若说这是巧合,楚常欢自然不信的,或许从离京那日起就该想到了,顾明鹤不是梁誉,绝不会轻言放手。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顾明鹤来眉州这么久了,竟能忍住一直不露面。
思忖间,姜芜已取来一副碗筷,一并斟了杯酒:“顾郎君请慢用。”
楚常欢虽然交代过周岁宴从简,但姜芜和厨娘还是费尽心思备了满满一桌的佳肴,因着天寒,桌上置放了一只泥炉,炉上架着铁锅,锅中是浓白醇香的骨头汤,经炭火烧沸后将鲜切的肉片放入其中,涮熟了蘸一蘸酱料即可食用。
吃过午饭,轮到晚晚抓周了,他从琳琅满目的宝物中挑了一柄做工精湛的剑,爱不释手地握在手里,楚锦然笑道:“这孩子长大后定是位行侠仗义的剑客。”
顾明鹤也道:“日后我可以传授晚晚剑法。”
言下之意,他会长居眉州。
楚常欢没有他的接话,对众人道:“晚晚该午睡了,我先带他回房歇息。”
楚锦然道:“去罢,我与明鹤说会儿话。”
*
眨眼便是十月中旬,天气愈发严寒,如今私塾装置妥善,楚常欢着手招收学子。
眉州已有一家官学,但门内学生多为权贵子弟,楚常欢所设私塾并无限令,家贫者亦可入学。
到了月底,私塾正式开课,学生们每日晨间来此,正午下学后还能归家帮衬父母做些活计。
楚常欢每日忙着授课,顾明鹤亦未闲着,他在东街开了一家米铺,连日来辗转奔波于眉州辖下的乡县,先后收购了数百石的稻米,偶尔也货物短缺时,还会前往蜀州、汉洲等地运粮。
楚常欢原以为顾明鹤仍会向从前那样对他纠缠不休,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二人虽做了邻居,顾明鹤却鲜少登门,只掐着点在他巫药复发时出现,与他行几回房事,纾解药瘾。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逾矩。
今天乃冬月十五,时逢私塾朔望日休沐,眉州也恰好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楚常欢闲来无事,陪父亲下了几局棋,姜芜便围在暖炉旁烤栗子,熟透后尽数剥给晚晚了。
楚常欢吩咐道:“栗子积食,少给他吃。”
姜芜笑了笑:“最后一颗,吃完就没有了。”
晚晚能听懂她的话,登时不满:“给!给!”
姜芜严肃道:“你爹爹有令,不能再吃了。”
晚晚转头爬向楚常欢,抱着他的腿站了起来,委屈道:“爹爹,给~”
楚常欢落下一子,缓声道:“乖乖听话,让姜芜姑姑给你蒸甜糕吃。”
晚晚紧皱眉头,生气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旋即转身,朝姜芜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