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鹤本以为他要哭得肝肠寸断,却没想到会如此冷静,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可又不便多言,于是坐在床沿静静地陪着他,直到夜色渐浓,方脱衣上榻,拥着他入眠。
翌日辰时,顾明鹤下了朝匆匆回府,来到寝室内殿时竟发现惯爱赖床的人不在房中,他放下官帽跑出屋外,正逢姜芜踏进院内,遂叫住她,急忙问道:“欢欢去哪儿了?”
姜芜道:“王……少君在您进宫后就起床了,一直待在后花园里。”
顾明鹤当即赶往后花园,便见楚常欢坐在临湖的石亭里发着呆,直到他走近了方回过神来。
楚常欢抬头看了男人一眼,转而又望向碧波粼粼的湖面。
“今日早朝,陛下犒赏三军,宣庆辉寇樾等人均获封赏。”顾明鹤在他身旁坐定,复又道,“梁誉平定河西之乱功不可没,陛下追封他为正一品安国公,以亲王之礼厚葬,并将神位迎入太庙,世受皇恩。”
楚常欢痴痴地盯着远方,面上仍不显半分情绪,仿佛未将他的话听进去。
顾明鹤心疼不已,轻轻掰过他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欢欢,你说句话好不好?”
那双晶莹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明鹤,没了从前的风情万种,只剩无穷无尽的枯败与死寂。
微风轻拂,将两人的发稍缠绕在一处,不过须臾便又分开了。
顾明鹤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胸口分外胀痛——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有些刻入骨髓的爱,连同心草也无法抹净。
他争了那么多年,直到梁誉死了,也还是没有争过对方。
*
梁王的丧仪由礼部主持,工部选址建陵。圣上自八月初九日起就已辍朝,直至梁王头七过了,方可重入明堂。
梁王平定河西有功,礼部遵其功勋拟了几个谥号,圣上最终择选其一,赐“忠烈”二字以表千秋。
自从那日寇樾来到侯府后,楚常欢便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成天待在后花园里对着湖面发呆,饮食也用之极少,身子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晌午,顾明鹤自衙署归来,更了衣行至后花园,却没在石亭内发现楚常欢的身影,四下找寻了一番,仍不见其踪迹,于是唤来姜芜,问道:“少君在何处?”
姜芜道:“少君一早便出门了。”
“出门做甚?”
“少君没说,也不让奴婢跟着,想必是去祭拜王爷了。”
顾明鹤离开侯府,命人备来快马,当即赶往梁王府,然而询问后得知,楚常欢并未来过此处。
他思忖良久,始终想不出楚常欢的去向,不得以之下回家寻求楚锦然,对他道:“爹,欢欢不见了,您可知他会去到什么地方?”
“欢欢不见了?”楚锦然震惊之下重复了他的话,蹙眉道,“他没去梁王府吗?”
顾明鹤道:“没有。”
楚锦然沉吟良久,脑内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道:“莫不是……去了兰州?”
*
酉正时分,暮色四合,楚常欢已进入汜水县境内,趁休整之际在郊外的一家茶肆吃了碗热羹,很快又继续赶路。
他这几日食不下咽,身体自是虚弱,今次又这般奔波赶路,甫然进食饱腹,肚子莫名绞痛,再次启程时,还未走出一里地,便已将方才的羹汤尽数呕吐出来了。
楚常欢浑身脱力,牵着马,喘吁吁地倚靠着树干。
他走的是官道,不会遇到山匪作乱,可眼下天已黑尽,周遭荒凉僻静,难免会有野兽出没。
正思索着是否要进城寻个住处落脚,倏然,一阵马蹄疾踏声悠悠入耳,楚常欢循声抬头,只见一道黑影如骇电惊霆飞驰而来,不过眨眼就已及近。
“欢欢!”他听见熟悉的呼喊声,还未应答,来人便急匆匆地翻身下马,半是欣喜半是担忧地握住他的手,“我总算找到你了。”
楚常欢透过月色看向顾明鹤,问道:“你怎么来了?”
顾明鹤避而不答,哄道:“跟我回去罢。”
楚常欢摇头拒绝了他:“我不回去,我要去兰州。”
“你去兰州做什么?”
“靖岩还活着,我去兰州寻他,问他为何要骗我。”
顾明鹤心头一凛,缓声道:“他死了。”
楚常欢蓦地怔住,旋即抽出手,嘶声道:“他没死!寇樾骗我,你也骗我,所有人都在骗我!当初你能假死脱身,他怎么就不可以!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就算死了,我也要亲眼看到他的尸身!”
“火药与硫磺早已将他炸成齑粉,连骨头都烧焦了,你去哪里找他的尸身!”顾明鹤紧紧掐住他的双肩,咬牙切齿道,“楚常欢,你清醒一点,打从梁誉决定送你离开兰州那日起,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来。他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楚常欢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挂满了泪痕。
顾明鹤静默瞬息,轻轻抱住他,放柔了语声道:“回京城吧,他明日就要出殡了,带上晚晚,为他送灵。”
第95章
八月十一, 梁王入葬。
顾明鹤带着楚常欢连夜折回汴京,晨间天明时,楚常欢便抱着晚晚前往王府了。
他这几日夜不能寐、食难下咽, 终是在昨晚接受了梁誉已死的事实。此番吊唁, 姜芜亦陪在他左右,主仆二人皆着素色白衣,姜芜眼角通红,俨然是刚哭过一回。
梁王出殡在巳时一刻,眼下时辰未至,棺椁仍停在堂中。
楚常欢一宿未合眼,面容甚是憔悴,王府长史官见到他时愣了瞬息, 将那句“王妃”压在舌下,好半晌才拱手道:“楚少君。”
这位长史官在梁府待了二十余年, 自辅国大将军梁佑离世后,便一直尽心尽力侍奉着梁誉, 楚常欢与梁誉的那些纠缠他俱都看在眼里。
去年梁誉奉旨调往河西平乱,这位金屋藏娇的王妃便是在那时逃走的,后来听说王爷在应天府寻到了他,并将他带去兰州了, 年底就有消息传回京城, 道是王妃为王爷诞下一子。
如今见到楚常欢怀里的幼子, 长史官顿时了然,奈何府上宾客满座, 皆是为王爷送灵的官吏,他不便明着唤那稚儿一声“世子”,只得忍痛道:“少君前来祭拜, 小人不胜感激——少君这边请。”
楚常欢抱着孩子随他来到灵堂,四角的长明灯将那具棺椁映照得分外锃亮。
长史官请来三炷香递给楚常欢,正欲替他接过孩子,忽闻楚常欢道:“此子乃梁王世子,理当为父守孝。”
他没有刻意压低嗓音,院内众人全听清了这番话。
楚常欢和顾明鹤回京时,人人都当这个孩子是他与顾明鹤的骨血,如今甫然明示其身份,顷刻间,满堂哗然,议论纷起。
长史官亦为之惊愕,顿了顿,细声说道:“王妃,这合适吗?”
楚常欢道:“当初河西危如累卵,王爷为寻生机,不惜以命相博,将我和嘉义侯送出兰州城谋求援兵。临别时,王爷特意将世子托付于我,而今王爷出殡,世子自当扶灵相送。”
如此当口,无人去辩他这番话的真伪,至于眼前这个模样酷肖楚常欢的孩子究竟是不是梁王殿下的种,也没人敢置喙。
长史官眼中噙泪,对他深深一揖:“少君大义。”
未几,王府的仆从立马为小世子赶制了一件孝衣。
至巳时一刻,道士唱诵祭文,为梁王起灵送葬。
按祭祀习俗,起灵时当由孝子执孝棒、摔瓦翁,而今世子年幼,王府长史官便向礼部官员提议,让楚常欢代为行事。
众人皆知顾、梁两家世代不睦,至嘉义侯与梁王这一代尤甚,即便楚常欢曾与梁王有过一段孽缘,可他现在到底是顾明鹤的男妻,怎可替梁王世子奉礼?
礼部侍郎陈远道当即回绝了这个提议,长史官正犯难,恰逢几名宫廷内侍来到王府,为首那人道:“宣太后口谕——梁王薨,世子冲龄,弗胜缞绖,未克执丧,今以楚常欢摄奉!”
自楚常欢携幼子来到梁王府时起,太后便已知悉一切,也明白了他此行的意图。为免礼部的人行事迂腐,太后特意命人来王府宣旨,令他和孩子顺利为梁誉扶柩。
陈远道不敢忤逆太后懿旨,故而未再阻拦,命人将孝棒交由楚常欢,随后立马有人朗声道:“时辰到,起灵——”
霎时间,八人抬棺而起,王府上下哭声震天。
长史官抱着晚晚走在楚常欢身后,行至府门前,便见楚常欢用力掷碎手中的瓦翁,哑声道:“恭送王爷!”
他眼角蓄着泪,却始终不曾落下一滴,然而走出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利刃之上,连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意。
灵柩左侧的道士不停念着祭文,侍婢亦在挥洒买路钱,哭声凄凄,悲痛无绝。
楚常欢浑浑噩噩地行走着,全然未发现顾明鹤正在,人群里凝望着他,直到棺椁入陵、丧仪结束,方带着晚晚回到侯府。
顾明鹤柔声劝说道:“你今日受了累,快回房歇息罢,想吃什么,我让后厨给你做。”
楚常欢无力地摇头:“我不饿,你让厨子给晚晚煮一碗甜羹吧,他爱吃果脯,记得添些易消食的果脯碎。”话毕,转身朝寝室走去。
顾明鹤将他形销骨立的模样映入眼底,怜惜之余,亦是恨妒交加。
——他恨梁誉就这样死了,令楚常欢徒增悲伤;又妒忌梁誉带走了楚常欢的心,留一具没了魂魄的躯体在他身旁。
殊不知,当初他的“死讯”传回京城时,楚常欢比此刻更为沮丧,成日以泪洗面,目断魂销。
这天夜里,楚常欢把孩子留在了身边,睡得正熟时,顾明鹤依稀察觉到膝盖上压了一物,他警惕地醒来,透过朦胧月色瞧去,原来是晚晚爬至床尾,抱着他的腿酣然入梦了。
顾明鹤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回枕边,却在不经意间摸到一片湿淋淋的布面,他立刻点燃油灯,发现楚常欢满脸泪痕,枕间的湿润尽皆源于此。
顾明鹤想要唤醒他,可又于心不忍,于是取来一方锦帕,温柔地替他擦净眼泪。
自这之后,楚常欢几乎成日待在寝室不肯外出,时常独自坐在窗边走神,只有晚晚爬到他身前唤“爹爹”时,才能从枯败的面容上窥出几许活人的神色。
待梁誉头七一过,楚常欢就进宫面圣了,回府后,他对顾明鹤坦言:“明鹤,我和爹决定带着晚晚离开汴京。”
顾明鹤眉峰微动,眼底闪过一抹仓皇,但语调却甚是平静:“你今日入宫,便是向太后辞行?”
楚常欢道:“嗯。”
顾明鹤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料到竟来得如此突然。
沉吟良久,他问:“要去何处?”
楚常欢并未隐瞒,直言道:“回蜀中。”
顾明鹤暗松口气,旋即又道:“何时离开?”
楚常欢道:“明日一早便走。”
顾明鹤将挽留的话堵在喉间,静默许久才出声:“好。”
翌日清晨,楚常欢和父亲吃完早饭便启程了,姜芜把行李放进马车,转而扶着楚锦然踩上杌凳:“老爷,您慢着些,当心脚下。”
楚常欢抱着晚晚紧随其后,待坐稳后,适才掀开窗幔,对马车外的男人道:“明鹤,我们走了。”
顾明鹤道:“路上保重,后会有期。”
楚常欢放下帘幔,马车悠悠前行,楚锦然透过车厢尾端的门缝瞧了瞧,见顾明鹤孤零零地站在侯府门前,不由问道:“阿欢,明鹤可有挽留你?”
楚常欢摇了摇头:“他知道我要走,有些话多说无益,还不如早日放下。”
楚锦然道:“这样也好。”
出城之后,马车一路往南行去。此番因是归乡,行进速度有所放缓,越往南走,山川越是奇险,途经武陵时,纵目所见,俱是奇山险峰、嶙峋怪石、峡谷深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