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金笼囚禁,足以磨断一个人的傲骨。
那些为世人所传诵的,嘉义侯与楚少君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佳话,不过是顾明鹤用邪术操控的谎言。
他用荒唐淫-乱的手段驯服了楚常欢,令其臣服,又不断用言语哄骗,编织出一个至死不渝的梦。
梁誉心口绞痛,眼底爬满了血丝,猩红而又狰狞。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过自己。
倘若当初肯听楚常欢多解释一句,便能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他救的。
如果没有听信顾明鹤的献计去救人,他也不会把楚常欢带回汴京,亲手将他推上这条不归路。
阿诺绾用烟斗敲了敲梁誉的肩,提醒道:“王爷,时辰到了,快把王妃叫醒罢。”
梁誉侧首看向枕边人,那张白净漂亮的脸上不知何时淌满了泪水。
他二人同梦,所见所闻,俱都一样。
那般水深火热的日子,楚常欢已经切身经历过一次,如今又在梦里回溯,于他而言,属实残忍了些。
如今他身怀六甲,若让他再回想起那些痛苦,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梁誉用力握紧楚常欢的手,沉声道:“让他再睡会。”
阿诺绾不由诧异,嘴里呛出一口血烟:“你说什么?!”
梁誉道:“不要唤醒他,让他继续睡。”
阿诺绾道:“九黎族巫祝一生只可使用一次回梦术,此乃族规,若王爷此刻反悔,小女子日后就帮不了什么忙了。”
梁誉眼眶微红,嗓音近乎嘶哑道:“无妨。”
记不起来也无妨。
只要杀了顾明鹤,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第41章
楚常欢醒来, 已是子时初刻。
一场饱经磨难的梦令他神色枯败,双眸凝滞,良久方缓过来。
他侧首看向梁誉, 对方正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目光幽深,教人摸捉不透。
少顷,梁誉把他扶了起来,佯装不知情地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楚常欢垂眸,拧眉沉思,半晌后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我想不起来了。”
梁誉没有说话,须臾开了口:“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备些夜宵。”
如此突然转了话锋,反倒让楚常欢起疑, 他看了梁誉一眼,又掠过视线望向阿诺绾。
阿诺绾用烟斗轻轻触碰他的肚子, 解释道:“胎儿月份大了,影响小女子做法, 没让王妃记起过去的事,是小女子无能。”
楚常欢猜测他二人定是隐瞒了什么,却罕见地没有过问,而是倚在床头, 兀自发呆。
不多时, 梁誉命人呈来一碗金玉羹, 并一碟炙肉蕈。
金玉羹乃是用羊脊骨汤炖煮鲜山药片而成,冬日吃一碗, 可驱寒气,佐以炙蕈,再合适不过。
楚常欢养成了吃夜宵的习惯, 此刻的确有些饥饿,便没有推拒,待吃饱喝足后,对梁誉道:“天色已晚,烦请王爷送我回府。”
梁誉神色微变,握住他的手问道:“能不能别回去?”
楚常欢不答反问:“王爷这是何意?莫非不打算放我走?”
梁誉道:“有些事你虽然没有想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顾明鹤是个正人君子。”
楚常欢道:“我说过,从前的真相是什么我已经不在乎了,只要明鹤待我好,就足矣。”
梁誉一怔,心口酸胀难忍:“常欢……”
楚常欢抽出手,淡淡地道:“王爷若不肯相送,就请借我一盏灯,我自己走回去。”
梁誉目不交睫地注视着他,继而从襟内取出一只小药瓶塞进他手里:“阿诺绾说,同心草育子,只能生下,其间无法落胎。这孩子已有七个月,再过些日子就要临盆了,服下此药,可助你顺利生产。”
楚常欢道:“我已经吃过此药。”
“吃过?”
“明鹤给的。”
梁誉眼底闪过一抹戾色,握紧拳头,冷笑道:“他倒是做足了准备。”
一想到这个孩子出生后极有可能遭顾明鹤的毒手,梁誉又道,“常欢,三日后我就要离开北狄了,岁末孩子出生时,我定会赶来临潢府照顾你们,待你把身子养好,我就带着你和孩子一起离开。
“但是依顾明鹤的性子,绝不会放过你我的骨肉,所以——拜托你想法子保住孩子的性命,务必等我来接你们。”
楚常欢冷笑道:“王爷只担心明鹤会不会放过这个孩子,可有想过我是否愿意留下他?”
梁誉蓦地一怔,冷不丁想起楚常欢曾经为了落胎,不惜勾-引他行房事。
如此看来……这个孩子的确太过多余。
梁誉的整颗心猝不及防沉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占据了整个胸腔,足以令他窒息。
楚常欢起身道:“夜已深,我就不叨扰了。”
见他径自往外走,梁誉把一拉住了他。楚常欢以为这位王爷想挽留自己,正欲开口,却听他说道:“对不起。”
楚常欢觉得自己定是幻听了,不由顿在当下。
梁誉忽然抱紧他,贴在他耳畔重复着方才的话语:“常欢,对不起……”
楚常欢眨了眨眼,淡淡地道:“王爷这声‘对不起’,是说给从前的我听,还是说给现在的我听?”
梁誉道:“从前是你,现在也是你。”
“若是从前,王爷如此说,我定然欢喜。但现在不一样了——”楚常欢轻笑一声,“早在王爷送我坐上喜轿的那一天,我就不需要王爷的歉疚了。”
他推开梁誉,神情格外平静,“靖岩,不必再为我做什么了,从前我是心甘情愿爱你,如今亦是心甘情愿放弃爱你,以后——别再见了。”
“常欢!”梁誉突然万分后悔没让他想起那些往事,眼里俱是不甘,“你打算跟顾明鹤过一辈子吗?”
楚常欢道:“我和谁在一起、要做什么,都与王爷无关。”
梁誉双目微红,额间青筋若隐若现。
楚常欢不再去看他,披上氅衣离开了寝室。
子夜时分,天空又飘新雪。
甫一打开房门,冷风裹挟雪沫扑了脸来,楚常欢下意识抬手遮面,再抬眼时,梁誉已站在他身前,挡住了迎面的风雪。
“我送你回去。”话毕,梁誉为他戴上兜帽,并系紧了氅衣的束带,旋即将他打横抱在怀里,足尖一点,踩着护栏踏向虚空,朝来时路一跃而去。
因天寒之故,夷离毕郎君府的戒备并不森严,梁誉抱着一个怀胎七月的男子来去如风,没有惊动任何一个守卫。
两人归来时,屋内的灯油已燃烧过半,灯芯烧焦了诺长一截,焰苗闪烁,光影幽暗。
顾明鹤仍在熟睡,楚常欢蹑手蹑脚地靠近,见他呼吸匀称,适才宽下心来。
梁誉站在窗前嵬然不动,楚常欢回头看向他,又缓步走来,细声道:“你走吧。”
昏黄灯影映出男人眼底的一片水色,楚常欢心头一惊,欲再开口,梁誉竟扣住了他的后颈,俯身吻了下来。
干燥灼热的唇瓣猝不及防地碾在楚常欢的唇上,炽烈的气息盈满整个口腔。
这个吻并不激烈,却带着浓郁的不甘与苦涩。
楚常欢微有些愣神,但一想到顾明鹤随时可能醒过来,身上犹如浸了一抔雪水,冰凉入骨。
于是慌忙去推梁誉,却被对方扣紧了手,吻得更用力了。
他挣脱不得,便在喘息的间隙细声提醒道:“王爷……唔……靖岩……别……”
“我爱你。”
正推搡之际,一道沙哑的嗓音灌入耳内,楚常欢倏地愣怔,顿觉双颊一热,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附着其上。
他以为自己又情难自抑地哭了,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这是梁誉的眼泪。
抵在梁誉肩头的手渐渐泄了力,楚常欢一动不动,任由他亲吻自己。
良久,梁誉松开怀中之人,掌心轻贴在他颈侧,抚摸着曾经留过刎痕的地方。
楚常欢满身的伤疤皆因他而起,他却把一颗真心践踏成了齑粉。
如今想要将其拼凑,已为时晚矣。
梁誉的指尖在发颤,他温柔地捧住楚常欢的面颊,欲言又止。
几息后,他在楚常欢身前蹲下,轻轻贴着隆起的肚子,对尚未出生的孩子低语道,“不要欺负爹爹,长大后要保护好他,知道了吗?”
起身后复又看向楚常欢,本想再说些什么,可见他神色淡然,便忍了话头,只叮嘱道:“常欢,保重。”
楚常欢挪开视线,一言不发。
梁誉心如刀绞,但终究没再强求,转身跃出窗外,扬长而去。
直到夜色重归宁静,楚常欢适才回到榻前,眼角很快溢出一片水渍。
*
两日后,天气放晴。
一大早,述律华就欢欣雀跃地来到夷离毕郎君府,见楚常欢正倚在西厢外的游廊里晒太阳,便小跑过来,邀功似的说道:“常欢哥哥,你看我带了什么?”
话音落,身后的一名侍卫捧着托盘疾步走近,述律华揭开红布,赫然是一块肥硕的鹿腿。
“这是我今晨猎的一只雄鹿,鹿肉滋补,腿上的尤其鲜嫩,你吃了正正好。”述律华喜滋滋地道,“咱们来炙鹿肉罢。”
楚常欢笑了笑:“外面冷,去屋里。”
不多时,侍婢在偏殿备了一只泥炉,炉上煨有一壶热茶、几颗山芋、一把栗子,余下的空地儿便用来烤鹿肉了。
述律华忙着切肉,楚常欢一面翻烤,一面将焦熟的肉夹入她的碟内,并沾了些姜水芥末除腥提味儿。
“别顾着我啊,你先吃你先吃。”述律华赶紧将碟盘挪走,“我吃不了多少,倒是你,一张嘴、两只胃,别饿着了。”
楚常欢只应了声好,又继续翻烤生肉,述律华见他有些反常,不禁担忧:“常欢哥哥,你怎么了?为何愁容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