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常欢愣了一瞬,旋即笑道:“殿下定是看错了。”
述律华将信将疑,而后往炉架上添肉,转过话锋道:“中原来的那个臭脸王爷终于要走了,本公主不必日日陪他用膳,甭提有多畅快了!”
楚常欢咽下一片鹿肉,问道:“太后答应出兵了?”
述律华点头道:“伊吉说,看在阿翁与崇宁帝的交情上,出兵十万镇河西之乱。”
切完一整块鹿肉,小公主擦净了手,又愤愤道,“那个臭脸王爷真是奇怪,说是来寻妻的,如今还没找到怀胎的发妻就甩手离开了,当真是可恶!”
楚常欢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不多时,顾明鹤自衙署归来,还未及更衣,便闻见了炙鹿肉的香气,当即行至偏厅,风尘仆仆的落了座,打趣道:“看来我回得正是时候。”
述律华又拾起匕首准备切肉,顾明鹤见状,赶忙接过器物道:“殿下吃肉即可,此事交给臣来做。”
述律华没同他争抢,心安理得地吃着熟肉。楚常欢斟一杯滚热的枣茶与她解腻,小公主笑呵呵地接过,冷不丁想起了什么,于是问道:“对了——常欢哥哥,你和顾大哥可有为孩子起名?”
此言一出,对坐的两人不约而同沉了脸。
述律华并未发觉异常,埋头吃着热茶,继续道,“听伊吉说,孩子要起贱名才好养活,可我并不苟同,谁家小孩乐意被人喊‘狗子’‘猫儿蛋’?”
顾明鹤似笑非笑道:“殿下觉得欢欢的孩子应该起个什么名儿?”
述律华颦眉沉思,半晌后道:“我觉得叫乌力吉就挺好!”
顾明鹤问道:“可有什么深意?”
述律华道:“乌力吉是北狄语,用你们汉话来说就是‘吉祥’的意思。愿常欢哥哥腹中的孩子平安吉祥,长乐无忧!”
“平安吉祥,长乐无忧。”顾明鹤的视线凝向楚常欢隆起的肚子,轻声道,“但愿吧。”
楚常欢顿觉后背发寒。
顾明鹤的目光宛如一把利刃,恨不能剖开他的肚子,将这个野种剁成肉泥。
楚常欢的脸色渐渐发白,连牙著也握不住了,颤抖着滑落。
“常欢哥哥,你怎么了?”述律华担忧道。
顾明鹤忙搂住他,关切道:“不舒服吗?”
楚常欢浑身恶寒,本能地推开了他:“别碰我!”
顾明鹤赫然一怔,就连述律华也颇为惊诧,不由目瞪口呆。
楚常欢神情恍惚,几息后看向顾明鹤,眼眶骤然泛红。
顾明鹤小心翼翼去握他的手:“欢欢,到底怎么了?”
楚常欢摇摇头,胡乱抹掉眼角的泪:“我也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顾明鹤还想再说什么,楚常欢已扶腰站了起来,对他道:“我有些乏了,你陪殿下再吃一会儿,我先回房了。”
述律华对顾明鹤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追上去,顾明鹤没有犹豫,当即起身离席,疾步行至楚常欢身侧,揽住他的腰,问道:“欢欢,方才为何那样对我?莫非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
楚常欢神情恍惚,淡淡地道:“许是太困倦,令我产生错觉了罢。”
错觉?
顾明鹤眯了眯眼,没再多言。
翌日巳时,大邺的异姓王梁誉携数万北狄将士离开了临潢府。
顾明鹤奉旨入宫,此刻还未回府,楚常欢百无聊赖地站在檐下晒太阳,满地雪光映在脸上,更衬皮肤白腻柔润。
他如今肚子大了,站不了多久便觉腰酸,遂折回寝室,寻来一册话本翻阅。
冷不丁的,肚皮无端发紧,间或有疼痛漫开。
胎儿在腹中动了几下,楚常欢忙放下话本,轻轻捧住肚子,低语道:“你又调皮了。”
胎动剧烈,隔着几层衣料传入掌心,令楚常欢吓了一跳。
须臾,胎儿安静下来,他暗松一口气,继续翻阅话本。
不多时,小腹又开始泛疼,楚常欢赶忙斟了一杯热水饮下,待痛意消失后,便躺回床榻,决议休憩片刻。
但很快,腹部再度传来一阵阵的不适,疼痛自脐眼蔓延,迅速牵至后腰。
楚常欢实难忍受,当即唤来侍婢,对她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去请个大夫来罢。”
侍婢忙点头应了,正欲离去,见他要起身,于是搀扶了一把:“夫人当心些。”
余光瞥见床褥上有异,定睛一瞧,竟是一片鲜红的血迹!
第42章
顾明鹤打开一份文碟, 上书几行小隶,正是梁誉的字迹。
文书所述,乃平夏城一役参战将帅的名单, 其中有半数是顾明鹤麾下的亲信, 余者则为杜怀仁党羽。
数日前,丞相寇淮之子寇樾奉沈太后密旨前往平夏城调查顾明鹤兵败的真相,其中副将高莼被指有通敌之嫌,曾与夏军里应外合,致邺军于红谷关遇伏。
高莼与杜怀仁是表亲关系,他能参军出将,多亏有杜怀仁暗中提携。
但此人骄奢淫逸,暴戾成性, 几年前邺军镇压西宁州之乱时,曾犯下一桩奸杀民女的罪行, 后因杜怀仁暗中打点,竟将此事不了了之。
而岁初红谷关一役, 高莼更是与天都王野利良祺暗通款曲,致邺军溃败,并伏击了邺军主帅顾明鹤。
此事经由寇樾调查,已然证据确凿, 顾明鹤的那封“通敌信”, 亦是遭人构陷。
虽然大邺早在崇宁年间就已废黜左、右二相制, 可朝廷里仍旧党派林立,文臣武将间的嫌隙不减当年。
顾明鹤手握重兵, 引人垂涎,若能将他纳入己方阵营,无异于如虎添翼;可一旦不从, 只得狠心除之。
更何况他祖上是北狄人,体内有一半蛮夷血脉,纵使平夏之战不败,朝廷里的那些人也有的是法子让他在后续的战役中“兵败”。
萧太后道:“你祖父一生要强,若顾家因此而蒙上乱臣贼子的名声,恐怕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如今正好可以洗脱罪名,还顾家一个清白。”
顾明鹤合上碟书,疑惑道:“这份文碟是梁誉给您的?”
萧太后道:“是梁王相赠。”
“相赠?”顾明鹤冷笑,“凡与我有关的事,他不横插一脚就算仁慈,如今将这本足以洗清我罪证的文碟交给太后,他究竟意欲何为?”
萧太后道:“他想要回梁王妃。”
顾明鹤蹙眉:“什么?”
萧太后疏懒地倚在引枕上,揉了揉泛酸的太阳穴:“梁王妃身怀六甲,却被你藏在府中,他求而不得,只能让哀家出面做说客。你若同意将梁王妃还给他,他便替你洗掉罪名,还顾氏满门一个清誉。”
“梁王妃?”顾明鹤哂道,“楚常欢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何时成了他的王妃?至于顾家的名声——我如今已不在大邺为官,要那些虚名做什么?”
萧太后有些愠恼:“念安,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人,你竟罔及家族清誉!”
顾明鹤道:“无论是男是女,欢欢都是我的妻子,我绝无可能将他拱手让人。”
萧太后怒道:“楚常欢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情愿替别人养孩子!”
顾明鹤咬紧牙关,沉声道:“五殿下已经决定不与臣谈婚论嫁了,太后又何必苦苦相逼?”
萧太后气急,正欲开口,却见一名内侍急匆匆闯了进来,跪地俯首道:“太后娘娘、顾大人,方才郎君府派人来传话,道是顾夫人见了红,恐要临产了!”
“什么?!”顾明鹤心头一凛,未及向萧太后请辞,便脚步虚浮地离开了蘅宁殿。
*
楚常欢的腹痛愈来愈烈,针扎似的汇往后腰,在骶骨处凝合。
每回阵痛辄起,楚常欢就痛不欲生地咬紧了被褥,唇齿俱在打颤。
稳婆和大夫早已候在寝室里了,顾明鹤飞奔回府,疾电般行至床前,扣住楚常欢的手道:“欢欢,我回来了。”
楚常欢冷汗直流,泣声道:“明鹤,我肚子……肚子好痛……”
顾明鹤心慌意乱,面上却佯装镇定地对他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他向侍婢询问夫人发作的缘由,侍婢道夫人未磕未碰,就这么无端见了红。
楚常欢浑身打颤,鬓发也被汗水浸透,湿淋淋地贴着面颊,尽显狼狈。
他捧着肚子,忍痛问道:“孩子才七个月,怎么突然就要生了?”
顾明鹤想起大夫曾说他孕初时强行熏艾保胎,或致早产,没想到如今真应验了,胎儿刚满七个月就要临世。
好在楚常欢已服下助产的药,即便早产,于他身体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害。
顾明鹤温声宽慰道:“生了倒也轻松,不必再日日受苦。”
楚常欢定定地看着他,试探道:“明鹤,这个孩子出生后,你打算如何对他?”
顾明鹤淡淡一笑:“先别说话了,养养精神。”
这句模棱两可的回答犹如一盆雪水泼在楚常欢身上,令他发寒发凉。
见他脸色陡然变得苍白,顾明鹤又道,“放心,我不会拿孩子怎么样的。”
楚常欢仿佛吃了一枚定心丸,缓缓舒了口气。
如此熬到了傍晚,楚常欢的肚子仍没动静,屋内时断时续地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使人忧心。
顾明鹤片刻不离地陪在床前,替他擦汗喂水。少顷,侍婢呈来一碗稠粥,说道:“大人,稳婆叮嘱过,让夫人尽量吃些东西,否则生产时使不上劲儿。”
楚常欢倚在顾明鹤的怀里,阵痛不断,几欲让他昏厥。此刻瞥见粥食,无端反胃,有气无力地道:“我不想吃,拿走。”
顾明鹤接过粥碗,耐性地哄他:“听话,多少吃两口。”
楚常欢连连摇头:“不要,我不要。”
顾明鹤抚摸着他的肚皮,柔声道:“你若乖乖进食,孩子也能少遭些罪。”
闻及此言,楚常欢果真乖乖张了嘴,吃进一口热粥。
见他如此在乎这个孩子,顾明鹤心内不悦,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杀意。
待楚常欢吃完热粥,顾明鹤又用热水给他擦拭汗涔涔的身子,余光瞥向腹部,偶尔可见鼓动的痕迹,应是胎儿在躁动。
大抵是太过疼痛了,楚常欢已有些神志不清,口里断断续续说着胡话。
戌时两刻,五公主述律华来到府上,一并带了几名太医过来。
刚行至廊下,就被把守房门的成永拦住了去路,恭声道:“公主殿下,夫人见了血,您不宜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