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小姑娘笑着,“还帅着呢。”
生病把月休的假用上了,紧接着就是国庆,忙忙碌碌的,竟和赵叙白的时间完全错开,两人都没机会坐下来,一块正儿八经地吃顿饭。
早饭不算,太简单了。
都换季了,赵叙白还在忙,夏天那会有暑期,不少家长想在学龄前做唇腭裂修复,而秋天则是气候适宜,能避开冬天呼吸道疾病的高发期,术后护理方便。
赵叙白这边忙,祝宇也没歇着,他睡不了多久,剩下的时间总觉得浪费,以前他利用闲暇,还和王海做游戏代练,结果不知怎么的,听着节奏强烈的背景音,就开始心悸,手抖,输的次数多了后,祝宇自己说算了,不做了。
那束百合开得还挺久,应该是赵叙白在里面加了营养剂,等到最后一朵花落了的时候,田逸飞倒是给祝宇打了电话。
正巧,第二天祝宇休息。
没寒暄,特单刀直入地告诉他,上次拍的彩绘特别成功,圈子里准备办一个比赛,田逸飞决定以这个为主题参加,让祝宇继续当他模特。
“不谈感情,”田逸飞在电话那边说,“咱亲兄弟明算账,我不能占你便宜。”
祝宇笑着:“你说要占我也不同意啊,我抠门。”
反正田逸飞发过来的转账,祝宇都大大方方地点了,赚钱嘛,不丢人,这次去那个工作室,赵叙白没陪着,说有手术。
祝宇是坐地铁去的,出门前赵叙白给他装了兜无花果,说拿去请田逸飞一块尝尝,很甜。
以前也没发现赵叙白这么爱吃水果,他不仅自己吃,还给祝宇吃,并且是润物细无声的风格,不直接劝,在门口鞋柜上放一盘青枣,茶几上搁点葡萄,打开冰箱一看,就是切好的哈密瓜,祝宇慢慢的,也开始习惯性尝几口了。
到了工作室,还是就田逸飞一人,依然是剃得光溜溜的头皮,戴了副蓝牙耳机,拽得二五八万地走过来,跟祝宇撞了下肩膀。
祝宇把水果放下,就往房间走了:“还在那个疤上画?”
“你急什么,”田逸飞拦住他,用鼻孔出气,“你得对美有感知!”
田逸飞特中二地打开胳膊:“看看我的作品,墙上挂的都是啊,你能不能先欣赏一下。”
祝宇挑了下眉:“我就是个画板,画板也需要接受艺术熏陶啊?”
可能艺术家都有强迫症,反正这人压着祝宇,认认真真地给他讲了遍自己的作品,秋日的阳光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光晕,窗户敞着,浮了点桂花的甜香,祝宇坐在高脚凳上,听了会儿。
他才发现,原来真的每张照片,都有故事。
田逸飞似乎格外喜欢把镜头对准“瑕疵”,不追求主流审美,不肯老老实实绘画,偏要把颜色涂抹在胎记、伤疤,或者皲裂的手背上,创作方式很执拗。
其中有一幅,祝宇还挺喜欢的,那是一双合拢的掌心,粗糙的掌纹如同大地,勾勒了寥寥几笔的绿意。
那张背景在西藏,远处是巍峨的冰川和蓝天,高原凛冽的风中,有飞舞的经幡。
“看吧,”田逸飞坐在对面,抱着胳膊,“你得配合我,出来的效果才会好。”
祝宇笑着:“可我真没故事。”
别说故事了,艺术细胞也没,祝宇天生和浪漫这俩字不搭边,田逸飞特意给他准备了手冲咖啡,他愣是一口没碰,拿了个无花果,撕开吃了:“你问吧,我尽量配合。”
“那我得纠正你一个观点,”田逸飞哼道,“你这疤一点也不丑,特好看。”
祝宇没吭声。
田逸飞说:“真的,上次我不是画了朵花吗,多美啊,你不觉得吗?”
“没,”祝宇说,“我没注意。”
“你要注意,”田逸飞放慢语速,“你的身体,你的疤都很好看,你得关注,得感知,不要连自己都忽略。”
祝宇这才抬头:“不是,你怎么……”
田逸飞继续:“别觉得丑,也别觉得不在乎,我妈说过,烂菜叶子埋土里还能肥田,咱们经历的这些事,都是印记,生命和灵魂的印记。”
“大师,”祝宇神色复杂,“我悟了,还有吗,要不直接开始吧?”
刚才那段话太矫情了,心灵鸡汤似的,他受不了,觉得有些憋不住想笑,田逸飞似乎也没撑住,匆匆地撂下一句等着,就先进屋准备材料了,祝宇转过身子,继续看墙上的那些图。
真挺好看的,颜色灿烂,有股子旺盛的生命力。
趁着祝宇没注意,田逸飞把门阖上:“完蛋,我刚才没发挥好,差点崩。”
“我再说点什么啊,”田逸飞捂着脸,“我真尽力了……这玩意儿油盐不进啊。”
耳机里传来男人的声音,很平静:“没关系,那就让他多喝水,再晒会太阳,我就在楼下等着,不着急。”
田逸飞偷偷往门外看了眼,打趣道:“浇水晒太阳,你养花呢?”
赵叙白淡淡的:“嗯。”
第8章
“不喜欢喝咖啡啊,那喝点水?”
“别急,再晒会太阳。”
“……要不你往边儿挪一下,这儿能吹着风。”
祝宇把头抬起来:“你咋了?”
“没啥啊,”田逸飞清了清嗓子,“我讲良心,是个好老板好甲方不行吗?”
这可太行了,都快赶上赵叙白的细心劲儿了,祝宇坐在高脚凳上转着玩,冲田逸飞举了个大拇指。
今天画的图是只小灰鸟,毛绒绒的一团,祝宇挺喜欢的,可能是因为一直低头跟着看,感官竟变得灵敏,画笔涂抹的时候,他还稍微有点痒。
这可太难得了,祝宇糙得厉害,不注意,磕了碰了都没什么感觉,膝盖跟小腿挺多淤青的,他倒是没太大感觉,不疼。
田逸飞只要拿起画笔,就不怎么说话,戴着口罩很严肃,闪光灯设备什么的收拾完,往沙发上一蹲,才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问祝宇好不好看,牛逼不。
问完了,又聊了会儿以前,田逸飞拍了下自己的光头:“对了,你多久没出来跟我们聚了?”
“上次老孟结婚你就没来,”田逸飞啧道,“小宇,不仗义了啊。”
祝宇不晃凳子了,笑起来:“我的错,我的。”
他们这堆人有个群,班长建的,总有几个人在里面叨叨聊天,祝宇平时不太看手机,没时间,看久了眼睛不舒服。
田逸飞口中的老孟叫孟凯,很温厚一人,几个月前结婚的,同学基本都去了,就祝宇没去。
高二冬天,孟凯回老家过年,被同村小孩放的鞭炮炸伤了眼睛,从此落下残疾,看不清东西,当时班主任痛心得直掉泪,孟凯还安慰大家,说没事,条条大路通罗马。
后来孟凯考了大学,毕业后在家里开了个推拿店,没事还做点有声录书,日子过得挺好,大家也都挺照顾他。
“知道你忙,”田逸飞说,“老孟也没怪你,就是挂念……要不是赵叙白把你揪出来,是不是你还躲着呢?”
祝宇不说话,就笑,稍微低着头。
田逸飞这话没夸张,他的确是被赵叙白硬拽出来的,祝宇挺和气一人,之前同学聚会都会参加,但今年开始,他有些懒了,倒不是指不想动弹,或者整日里躺在床上摆烂,祝宇在工作上更加积极,却不愿意见人了。
往阴影里躲。
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太对,朋友们也知道,但都没多在意,看着都是能顶事的大老爷们,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了,私底下谁没崩溃过?有次祝宇坐公交车,还见到一个小伙子捧着块蛋糕,边吃边哭。
情绪低落太正常了,用现代人的一句话来说,就是上班上的,理解。
只有赵叙白发现了,发现得还挺早。
他发现祝宇睡不着,失眠,在屋里一圈圈地走,往窗户那边走。
最开始意识到那会,赵叙白借着免费体检的借口,带祝宇去医院查了遍,排除了器官病变,后来他准备让祝宇去见心理医生,可祝宇不配合,摇头说自己做不了题。
“我天天这么乐呵,”祝宇笑着,“做出来的结果有啥参考价值啊。”
那段时间,赵叙白是真心考虑过,想把祝宇关起来的,把房门和窗户都上锁,桌椅边缘处全包上海绵,让他被柔软和厚实所包裹,再也伤不着。
每次想到这里,赵叙白的手指就会微微发抖。
后来,还是他自己想通的。
田逸飞却有点想不通,看祝宇的眼神很郁闷,反正耳机摘了,赵叙白听不见他俩的对话:“你跟我说说呗,为啥躲我们?”
——其实赵叙白交代过,不要逼着,不要问他这一类的话题,但田逸飞真的憋不住,他看见祝宇的笑就心疼:“认识这么久的兄弟了,你能说句实话吗?”
祝宇认错干脆,笑的时候也很无辜,他在班里年龄挺小的,长得好,讨人喜欢,这会儿垂着睫毛,还在笑,没心没肺的混账样子:“我没躲,我就是太忙了。”
田逸飞气不打一处来,拿眼睛在祝宇身上剜了几下,想起赵叙白在下面等着,才无奈地放人走了。
其实他没仔细问过赵叙白,很多事赵叙白只讲了个囫囵,比如祝宇为什么跟蜗牛似的蜷着了,为什么不开心,到底出什么事了。
赵叙白只是说,祝宇生病了。
没有人会不信任赵叙白,这么温文尔雅的大夫站在那,平静地告诉你,说生病了就治,没关系。
所以田逸飞叹了口气,没再多问,配合得很积极。
下楼后,祝宇在停车场走了没几步,后面鸣了声笛,他转过头,眯了下眼。
“这么快就看见我啊,”祝宇坐进副驾驶,拉下安全带,“我看你离我挺远的。”
赵叙白说:“你身上有香味,我能闻见。”
“狗鼻子啊,”祝宇笑了,“我那香皂魅力这么大,你还惦记着呢?”
他记得,上次赵叙白喝多了,就夸他香。
祝宇在田逸飞这待到了快晚上,等着赵叙白下班,说顺路一块接着,回去路上,路灯依次亮起,如同被高楼大厦点燃的白色流星,倏忽掠过车窗,又被迅速抛向身后,夜幕低垂,将视野拥进一片温柔的黑暗里。
他们没直接回家,赵叙白之前说过,想跟祝宇一起去尝尝推小车卖的馄饨,下了高架桥,祝宇却挠了挠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咱别去了吧?”
“为什么,”赵叙白问,“我还想尝尝的。”
祝宇说:“又不好吃。”
他们离祝宇口里那个馄饨摊子很近,过去就几分钟,赵叙白转动方向盘:“可是,我好饿。”
“我一整天都没怎么吃饭,”赵叙白皱着眉,“病患的情况有点复杂,开了很久的会,我当时就盼着结束了接上你,一块去吃馄饨。”
祝宇“啊”了一声:“你怎么不告诉我,我给你送点吃的。”
赵叙白轻点刹车:“你连陪我吃个馄饨都不愿意,还送吃的呢。”
“靠,”祝宇有点着急,“我没,我只是……”
他只是不敢去。
祝宇当过一段时间的水泥工,他太年轻了,工地像头沉睡的钢铁巨兽,随时都能把他给吞噬似的,搅拌机的呜咽声中,祝宇偶尔会低头看自己的手,那是能写出一手漂亮楷体的手,如今粗粝、泛红,带着火辣辣的疼,而外面街道上,停了辆小小的馄饨车,亮着盏暖黄色的灯。
有时候深夜,祝宇会一个人去吃碗馄饨。
那辆馄饨车改装过,车棚边缘垂着塑料布,铁皮炉子里噗噗冒着热气,老板是个年过半百的婶婶,动作很麻利,她记得祝宇不吃辣,少香菜,要多点虾皮,廉价的透明塑料袋里,馄饨皮舒展开,轻盈得像一场美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