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漆黑的眼像一片夜海,宽容静默,也暗潮汹涌,装着谭又明过往的十几年春夏秋冬,也包容着谭又明长大的几千个日夜。
沈宗年一直不说话,谭又明忽然有点紧张,心口气郁发堵的感觉又悄悄涌来些许,不至于多难受,甚至根本微不可察,但会让谭又明不自觉地站直了身体。
直到听见对方很轻地“嗯”了一声,谭又明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明天你走的时候告诉我。”
沈宗年又变回了他熟悉的那个沈宗年,嗤了一声,无情请教:“怎么告诉你,梦里告诉你?”天气不好,天不亮就得出发。
谭又明:“那你就把我叫醒。”
沈宗年拨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不过等第二天的时候,谭又明自己就起来了,莫名地,他又梦到了沈宗年小时候受伤的脸。
烫红的疤痕,鞭打的印记,每被带回一次沈家,沈宗年身上就会出现新的伤痕。
谭又明只有把他看得紧一点,再紧一点,最好时时刻刻在自己身边,才能安心。
却忘记,其实他们早已长成了独立的、可以保护自己的大人。
清晨静谧,雪还没有开始下,天空铅灰,维吉尼亚雪松上坠着雾凇,掉了叶子的红杉和阿拉斯加柏上,偶有几只出来觅食的动物。
路灯尚未亮起,只有几点星月,公寓里的壁炉像一片燃烧的烛,火光澄红、温暖。
谭又明想看看天气,走到客厅开了一点窗,冷风瞬间袭来。
“干什么。”
低冷的声音从黑暗中升起,不很大,但充满压迫,吓谭又明一跳,咬牙:“你能不能别总是这样!神出鬼没吓死人啊!”
皱着眉的沈宗年直接从后面将他拎开,把窗阖上,他不在,谭又明要是生病会很麻烦。
才被吹了不到半分钟,谭又明鼻子就已经红了,他皱了皱鼻尖:“这么冷,你就穿这个?”
沈宗年体魄强悍,这么冷的天里也只在一件长款西装外披了件黑色长大衣,单排扣,戗驳领,六角袖头,黑领带夹。
沈宗年还没算他乱开窗吹风的账:“我以为你不知道冷。”
谭又明没理会他的嘲讽,跑回自己房间里拿出一条围巾给他套上:“借给你,回来还我。”
谭又明有很多围巾,这是他最常戴的一条。
羊毛围巾很暖,带着一种独属于谭又明本人的柔软。
围巾的主人大方又吝啬,说:“只能借你48小时。”
这条围巾必须在这个期限内回到他身边。
微光模糊的黎明里,谭又明戴围巾时,手指擦过沈宗年的后颈和喉结,温热停顿,壁炉的焰苗张牙舞爪,跳进沈宗年眸心,略有闪烁,微不可察。
他偏开头,拉开距离,转身低声说:“走了。”
谭又明说:“我跟你下去。”
沈宗年皱起眉,想指责他又想感冒是不是,谭又明已经戴好了帽子打开门。
谭家的司机在花园里等候,他没有想到出来的是两个人,一个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一个毛绒衫棉拖毛线帽。
张广祥忙从车上下来:“少爷,宗年少爷。”
“张叔,早,”张广祥是谭家的老人了,谭又明嘱咐他,“你慢点开,我看报道说N州到蒙肯邦有一段路好像结冰了,一定要注意安全。”
张广祥点头:“哎,好的,少爷。”
谭又明不放心,又叮嘱:“明天晚上兰西尼亚还有暴风雪,你们要早点返程,赶在天黑之前。”
张广祥再次点头,少爷一身毛绒绒的,面色却很严肃,不禁让他想起以前老爷出远门的时候,太太也是这么送人到门口千叮咛万嘱咐,那时候她怀里还抱着呀呀学语的小少爷。
可是听宗年少爷说,他们这次才去两天啊。
沈宗年皱着眉拉开了车门上了后排,赶人道:“行了,你给我回去。”
谭又明皱了下眉,沈宗年看他不走,直接关上车窗,对张广祥说:“走。”
语气平静得有些冷酷。
张广祥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家少爷,沈宗年沉声提醒:“张叔。”
张广祥“哎”了一声,顶着车窗外留恋的目光踩了油门。
车轮在雪面轧出车辙,开出许远,后视镜里那个毛绒绒的身影似乎还追了两步。
沈宗年像是没有看到,开始用笔电办公。
直到轿车彻底离开公寓花园,曼城的雪才是真正地下起来了。
第13章 兄友弟恭
沈宗年终于看一眼窗外,杉柏不断后退。
天空是始终亮不透的深蓝色,在后视镜的人影早已彻底消失。
但沈宗年也只是看了片刻,便又重新将视线投回电脑上。
由于时差,邮箱里堆积了不少的信件,沈宗年一一回复。
浏览表格和文件时,社交账号频繁显示新消息,沈宗年打字的手慢下来,扫了眼时间,离出发才过去不到四十分钟,便没有理会。
后来大概是发信息的人重新睡着了,界面恢复安静,沈宗年工作效率提升了许多。
在经过莱顿小镇时,天气开始变得有些不稳定,风雪变大,古思特经过一条结冰的河面后逐渐出现无法提速的迹象。
“怎么了。”沈宗年明显感觉到车身不稳,在拐弯路段打飘。
“少爷,风变大了,车身有些飘,引擎也有点熄火,我先停在路边下车看一看吧。”
“嗯。”
张广祥是老司机了,揭开引擎盖检查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从下手,这车是海外分部派过来的,不是平时在谭家经常开的车系。
沈宗年审完两页文件,看张广祥还没弄好,雪已经落了他满肩。
他直接盖上电脑,开门下了车,走到车头,说:“张叔,我看看。”
张广祥看到东家亲自下来,又惊又愧:“没事,少爷,我再看看,您上车等吧,雪太大了。”
沈宗年说不用,直接拿过他手上的电笔试电路,眉心皱着,雪飘落在他的衣领和后背也浑然不觉。
张广祥本来心里还有些着急,风大雪大,旷野寂静,四下无人,但看着沈宗年专注利落地拆查零件的身影,心里又渐渐安定下来,有些时候,沈少爷更像是谭重山养出来的亲儿子。
沈宗年试了两条线路,检查出问题出在发动机和变速箱,大概有防冻液冰点太高的缘故,他从后备箱拿出工具,重新接了几条电路,把原来的防冻液倒了。
雪越下越大,沈宗年的袖已经有些湿了,但谭又明的围巾很暖,仿佛有一双温热的手捂着他的脖子,严防死守,再大的风雪也无法入侵他的身体。
张广祥刚想上车拿把伞就听到他说:“去尾箱找还有没有新的离合器油和变速箱油。”
张广祥很快找出来递给他,换上新的装备,引擎和变速慢慢变回正常。
沈宗年手上沾满了机油,扭开一瓶矿泉水洗干净,说:“换把手,后半程我开。”张广祥没开过这种恶劣天气和极端路况,频繁变速会增加摩擦和短路的几率。
张广祥哪敢让少爷给他开车,连忙推辞。
沈宗年说一不二,没多解释:“上车。”
沈宗年开后半程,抵达N州比预计时间早了半个小时,他直接将车驶入酒店的停车场,并嘱咐张广祥不要将路上的插曲告诉谭又明。
和菲利佩的会面就在他们入住的酒店里。
菲利佩虽是王室成员,但热情外放,没有架子,又有当年的同窗之谊,气氛还算热络。
见到沈宗年的第一句就是夸张而惊讶的——“Nian,我居然也能见到你独自一人出现的一天。”
沈宗年有些无语,说谭又明有别的安排。
菲利佩说不会吧,是不是你们又吵架了。
沈宗年觉得他很八卦,说没有。
菲利佩又问起赵声阁在干什么。
沈宗年比较冷漠地回答:“在开船。”
据说是造了艘船,亲自参与设计,上个月发了十三版图纸给沈宗年,消息提示太频繁,害正在用他手机试测游戏的谭又明丢了几局。
谭又明骂骂咧咧跑到厨房向正在做饭的沈宗年请示:“我可以拉黑他吗?”
沈宗年正端着锅淘米,抽空扫了眼那十三版改动微乎其微的图纸,冷漠道:“删吧。”
社交账号终于安静了。
侍应生端来红酒,两人谈公事聊了将近两个小时。
虽然是校友,但是在商言商,菲利佩一直觉得沈宗年比赵声阁难对付得多,大学时代赵声阁才是他们华人学生圈子的中心,沈宗年一直游离于这些世家子弟集团的边缘,性格近乎阴沉孤僻。
菲利佩认为,如果不是谭又明,沈宗年甚至不屑参加一切浪费学时的活动和交际。
直到现在,菲利佩依旧觉得他很强势,甚至比读书时代更甚。
他来中国做生意这么多年,和一圈二代公子哥都交过手,赵声阁谈判喜欢恩威并施,揣度怀柔,至少披着一层绅士君子的表皮;谭又明则擅长先礼后兵迷惑人心,先让你如沐春风找不着北,等你晕头转向了再把你骗得片甲不留;沈宗年就直接干脆得多,但直接也意味着强势,意味着没什么余地。
沈宗年明确告诉他:“我希望除了寰途能获得最优的协议条款,对国内的企业也放宽标准,这是个一体化工程,需要配套化设施。”
菲利佩嘴角平了几分,缓慢道:“这不好办。”
沈宗年不意外:“我知道。”
菲利佩皱起眉:“绕这个圈子会增加多少时间成本,没有至少一年下不来。”而别说一年,这种项目一天的账面都是万美元计的日流。
沈宗年不松口:“中国有句话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只着眼于短期利益不符合寰途对外交易的原则。”
菲利佩墨绿色的眼睛盯着他,笑了:“只是这样?”
沈宗年坦然与他对视,甚至靠着皇后椅背叠起腿,从容接受对方的审视。
“年,你变得让人陌生。”菲利佩叹气。
说是一体化工程需要配套化设施,其实是意图借机打破技术壁垒,促进中国行业的国际化接轨。
他饶有意味:“我不记得你是这样的人。”
读书时代沈宗年就在国际三大常规商业模拟赛事上崭露头角,以强势、铁血甚至蛮横的手段作为队长带领唯一一支华人队伍冲进决赛,收割了四座犹太学生蝉联五年的奖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