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交换,各取所需,沈宗年不认为自己欠他的。
乔睿不吃这一套:“不外派我也能坐上这个位置。”为什么要远赴重洋给别人打江山。
“那就不会只是五年。”
前些年乔睿父亲乔宏在集团内部的权力斗争中被其他董事联手做局排挤,所以决定拥护新主立从龙之功,和沈宗年合作是他们给彼此的一个机会。
乔睿眨了眨眼,换条路子:“接风宴一把手都不出席,别人岂不是觉得我在寰途立不住。”
“公司给你正式的欢迎仪式上会有我的发言环节,还有,”沈宗年赶着回家给谭又明做晚饭,边关电脑边说,“你立不立得住不是靠我出席你的私宴,是靠你的能力。”
乔睿挑起眉,举一反三:“这么说谭先生能立住不是靠才干能力?”毕竟从大学开始,谭又明的每一场商业赛和模拟路演沈宗年都不会缺席。
沈宗年丝毫未被挑起情绪,四两拨千斤:“他在商赛上被伯格思要名片的时候,你还在读伯格思写的教材准备期末考。”谭又明确实很幸运,生来就各路光环加持,但他绝不是绣花枕头,也绝没有不努力,聪慧机灵和人格魅力也是天赋的一种,他的实力,沈宗年最清楚。
乔睿不服气,却也只能无奈地一笑:“你怕什么,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一个普通的聚餐邀请你也这么难?”
“所以不必再浪费时间。”沈宗年一语双关。
“那你呢?”乔睿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你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沈宗年用一种更冷漠的目光看着他,淡声警告:“乔睿,你越界了。”
大概是陷入回忆,视线停留得过久,谭又明也警告他:“乔先生觉得呢?”
好在乔睿一心二用本事了得,还算从容地笑了笑:“投赞同票。”
谭又明转回去继续和大家讨论,期间偶尔皱眉,停下来喝一口茶水。
后续几份摸底调查中出现了几个细节纰漏,谭又明声音微哑,语气不凶,话却很重:“荔枝角的城建项目虽然不是我们的一级类目,但事关公共基建,协会和商会都很重视。”
他面色不似以往红润,因此正色起来更显严肃:“该批的资金优惠一分不少,各位的奖金也一分不少,我不希望大家因为地段而对它敷衍。”
他说完轻声地咳起嗽来。
谭又明不轻易训人,一直好说话的人忽然说了重话,叫人不得不提起心,从高管到中层,个个都神色凝重起来。
寰途的公务用船进入西半岛海域,船运公司的经理已带人在码头等候。
考察团队加上助理钟曼青一共五人,沈宗年走在最前头。
刘经理上前和财神爷打招呼:“沈先生,欢迎登岛。”他是当地人,小渔村近年劳动力流失,寰途在这边办厂之后才吸纳了一些外出打工的岛民。
沈宗年下了栈道,看到不远处的海礁上嵌着珍珠色贝壳,想起十几年前有人为他捡了一兜,沈宗年有些无语,但他最后还是把那些海物串成了风铃,挂在对方的窗前。
刘经理请他们到办公室里喝杯茶稍事休息,沈宗年说:“直接去厂里吧。”
解说员带一行人参观码头内部建设,讲解时,他不小心扫到钢架上的六分仪,“砰”,极响亮的、闷重的一声。
经理和主管面色微变,六分仪历来是航海造船业的北极星,象征着航海安全。
场面一时几分僵硬,沈宗年仿若无察,平静道:“继续。”
结束的时候已是晌午,在员工食堂简略用过午餐又开了个小会,寰途一行人返航。
午后日光更盛,碧海青天,公务船缓慢离岸。
沈宗年在专属的休息室查阅内部邮箱,钟曼青匆匆来敲门:“沈先生,杨助刚才开会时打了几个电话过来,我没有接到,”岛上信号弱,未接来电延时,“登船后我回拨了两次都无人接听。”
她不能确定公事私事,也不知道急不急,杨施妍一般不用私人电话,也没试过连续打那么多次。
但凡有一丝牵涉到谭先生的可能,钟曼青都极其警醒,都必须第一时间上报。
沈宗年把手中的案子放下,自己拨了个电话过去,仍是没有打通。
他想了想,拨给司机,占线,拿手机的手紧了紧,心跳也快了一些,希望是个巧合,沈宗年挂了电话,对钟曼青道:“继续打,再问一问平海——不,鉴心行政办的人,今天谭先生有没有去开会。”
钟曼青挂了电话回:“谭先生去开会了,但是会议十一点四十多就结束了。”
“继续联系杨施妍,再问一下平海总裁办的秘书。”
沈宗年冷静下来,暗自在脑中从司机身份、鉴心安保一一复盘,甚至还查了今日中环至金钟路段交通状况,确定没有事故发生。
神经却无法放松,他踱步到甲板上,不安如浪声阵阵涌来,将船包围。
心脏随波涛起伏了半个多钟后,终于打通杨施妍电话。
“沈先生,老板晕倒了。”
谭又明早上下会后还留下来和CMO谈了一会儿,离开时在下停车场的电梯里晕倒。
这部电梯是领导专用,直达地下,谭又明过了十几分钟才被一个要出园区的高管发现,即刻联系了司机和助理,送往医院,并对内封锁消息。
“老板一直没有醒,做了些检查,现在结果还没出来,在等医生诊断。”那头嘈杂,杨施妍只简洁交代,又匆匆去忙了。
沈宗年脑中轰鸣,惊愕和后怕似白浪汹涌,翻滚而来,谭又明每半年一次的体检都是他亲自盯,各项指标都在同龄人群中遥遥领先,怎么会突然晕倒,十几分钟里能发生什么,一分钟的急救延迟都能要人命,不敢深想。
沈宗年即刻大步直奔驾驶舱,询问船员最快几时靠岸。
“沈先生,三小时四十分。”
沈宗年着急道:“提到极限呢。”
“极速了。”
沈宗年非常强硬地让他们再提速。
三小时四十分太久了,汪洋上的每一分钟都焦灼难耐,种种不测与万一的猜测凌迟神经,肺腑心脏拧成一团。
怎么会这样。
他果然得到了报应。
以为用跨国一万四千公里的距离就能远离痛苦,不想才短短几十海里就直接将人击溃。
还妄想去寻一份安宁平静,原来只要对方有点风吹草动自己就会变成惊弓之鸟。
海面宽阔平静,唯沈宗年如卷入骤风狂浪。
谭又明病因未卜,他在无边洋面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刀悬于头上那一刻,沈宗年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曾经的痛苦并不是真的痛苦,他以为的煎熬也并非真的煎熬。
于绝境之地,原来他唯一心愿只是,谭又明平安健康。
寰途的船最终用时三个半小时靠岸,宾利早早在码头等候,沈宗年直奔驾驶位对司机道:“我开。”
仿佛上天故意惩戒,水路坎坷,陆路亦不通畅,远远的关口排起长长车龙,近日关税调整,偷渡走私与日俱增,海关例行巡检。
虽然只抽检核载0.7吨以上的货车,但通道上的轿车和跑车的速度明显降低,受影响的延缓路段望不到尽头。
炽烈日光肆无忌惮地烫着挡风玻璃,每一辆等候的车辆都急躁地挪动。
司机坐在副驾观察车道:“沈先生,要不要换左车道——”
沈宗年直接将车开到路边停下,推开车门,大步流星走向穿着防弹服的阿Sir:“你好,请问岩理弯道那边也一起抽检吗?”
“那边不检,”岩理弯道是海崖险径,弯度大、岩石破碎,任何货车都无法通行,不过阿Sir警告他,“那边准备修路,非常危险,相当于废弃了,请你回去排一下队。”
沈宗年当然知道那边要修路,那是寰途的项目,工程部门上个月刚给他报过图纸方案。
“谢谢。”
回到车上,沈宗年边踩油门边安排:“我把你们放到前面的路口,让张副总那辆车掉头回来接你们。”
司机猜到沈宗年要干什么,出远门他们都要事先做周边地理调查,担忧道:“沈先生,岩理弯道那条路太不安全,它的出口是彗达岛。”
慧达岛是人工岛,填海造陆说明原层地质不稳固,有礁石。
“崖道很小,也没有防护。”稍一偏轨就是坠崖掉海,司机没好往下说。
沈宗年心意已决,一刻也等不及,靠边停车,司机还要再劝,钟曼青知道没有用,先开了车门:“沈先生,注意安全,有事随时联系我们。”
又对司机道:“林哥,咱们先下来吧。”
沈宗年穿插车辆缝隙换道,方向盘一打,拐上山道。
他没走过这条路,但过目不忘使得他从图纸上知道这条路哪一段是岩土松散的豁口,哪一截是一年出过几十起车祸的死亡路口。
尖利锐石摩擦车轮,狂猛海风击打车窗,沈宗年踩足油门在濒海崖道上疾驰,听不见呼啸的山木,看不见飞扬的尘土,他只能听见谭又明一声声虚弱的呼唤。
谭又明到底怎么了,晕倒之前在想什么,会不会有一秒钟在向他求救,是不是……还恨他。
那呼唤越来越虚弱,快要听不见了,沈宗年抓紧方向盘。
“砰——”尖锐的声音从车底板传来,中控发出警报,再偏离几分窗外就是悬海。
沈宗年倒车、打方向盘,一脚油门下去,硬生生碾过了死亡豁口。
宾利引擎发烫,一路高烧,摇摇晃晃熬到下山道。
到医院时天已经擦黑。
杨施妍走了,卓智轩守在门口,沈宗年没空打招呼,目不斜视长驱直入,卓智轩展臂一挡,将人拦住。
“让开。”沈宗年沉脸。
“他睡着了,我就说几句话,”卓智轩用尽平生所有勇气和这个他从小怕到大的同龄人对视,“检查结果基本出来了,生理机能都没有问题,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因,连低血糖都没有,医生问了杨助理他的日常行程和表现,归因于工作压力大大,作息紊乱,加上还应酬喝酒,休息一不够,抵抗力就迅速下降。”
卓智轩却觉得不太对,陈挽的前车之鉴让他不得不敏感。
“我有个在哥大的学姐是心理医生,我把状况跟她说了一下,没说是谁。”
“她怀疑是分离焦虑症,并且已经出现躯体化症状。”沈宗年这个变量太明显,但凡亲近一点的朋友都能看出谭又明这段时间的状态。
沈宗年闻言,眉心紧紧皱了起来。
“分离焦虑的成因……很复杂。”
十六岁两年分离和沈家制造的一次次失踪是历史性创伤,十几年的相互陪伴逐渐形成早期依恋经验,难以独处、需要陪伴,保持联系的需求过分,谭又明症状比教材的案例还典型。
沈宗年脑中一炸,原来当初谭又明每一次要求发定位都是在向他求救,每一次说自己不舒服也不全是博人心软的手段。
卓智轩面色严肃:“出现晕倒这种突发状况有可能是受到了刺激,或长时间的压抑爆发。”
“我问杨施妍他的行程,说上周去了鹰池回来之后就不太对劲,喝太多酒或者是其他刺激都可能是重要诱因。”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究竟是不是分离焦虑、到了哪种程度、具体诱因还要做详细的测试才能下定论,不一定就是。”
“现在这边的医生说是先从营养学的方向增强抵抗力,我学姐也说当务之急是先把身体养好,饮食作息调整过来,调好了底子再慢慢治心病。”
“他应该是真的缺觉,睡过去了也没安生,梦话一堆,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只能听出你的名字。”
卓智轩从来没有想过谭又明会有心理问题,分离焦虑症,听都没听说过:“下午谭叔关姨来过,我没敢跟他们说。”朋友都难以接受,何况父母,“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我就让他们先回去了。”
沈宗年低着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