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年总算把他两只脚都套上袜子,抬头低声建议:“你再养养看。”
他的目光幽深又固执,谭又明被看得颤栗,没再斗气,却缩回脚,认真地说:“我不想养了。”养不动了。
沈宗年张了张口,难得流露出一点无措,片刻,低声劝:“再养养看吧,如果实在觉得很厌烦再赶出去。”
谭又明眉皱起,心冒酸水,他可以那样说沈宗年,却不允许沈宗年那样说自己。
静默片刻,沈宗年听见他轻轻的声音:“沈宗年。”
“你没有良心。”
沈宗年脑海一炸,仿若被谁开了一枪。
他仰起头,喉咙滚了滚,声音还是有点哑:“对,我没有良心。”
“是我的错,对不起。”
沈宗年看他眉头舒展又蹙起,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说:“谭又明。”
“我给董事会打了退出竞岗的申请。”
“什么?”谭又明睁大眼。
“我不去驻欧了。”
谭又明被他的炸弹缓不过神:“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这几十海里路就叫人煎熬至此,真要是有什么事,一万四千公里赶都赶不及,沈宗年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谁去?”
“谁竞争上谁去。”这么大个跨国项目,多的是人想去。
沈宗年目光锁着他,坚定、强硬又不容置疑,谭又明似乎终于真实地感受到他要和好的决心。
“那你留下做什么?”
沈宗年把棉拖整齐摆到他的脚边,面不改色:“不是给你当狗吗?”
谭又明高贵冷艳:“我还没说要。”
沈宗年耐心,却很强势:“那你再考察考察。”
谭又明不吭声,沈宗年就当他同意。
说要当狗的马上又管教起主人来:“把水喝了。”
谭又明太久没听到过这种含着管教意味的语气,下意识就想低头就他的手,不知怎么,又自己伸手拿杯,沈宗年的手紧了紧。
原来十几年的习惯改变,只需要一点点时间。
谭又明无察,只是眼睛像两道锁链,炼过火,淬过冰。
沈宗年叠衣服他盯着,沈宗年削水果他注目,沈宗年打电话他监视,沈宗年要出门找医生他说可以按铃。
沈宗年也被他弄得神经紧张,怕他一不见又要出事,必须每一刻都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彼此都有些患得患失,两道目光像牵引的绳索交缠在一处,两头都紧紧绷着力,谁也无法先松手。
沈宗年偶尔转个身,谭又明马上抬头:“你去哪儿?”
针一样的目光毫不掩饰,不自知的紧张和不信任,沈宗年心中一痛,哄着他道:“我去给你拿外套。”
谭又明被迫披上外衫,瞬间热了起来,使唤人:“把空调降低两度。”
“不行,”沈宗年皱起眉,“你不能入风,”他强势惯了,下意识地管着人,“晚上睡觉也要调高。”
谭又明立刻“嘶”了一声,扬声逆反:“沈宗年,你以为现在还是你管我的时候?”
话音落下,彼此一怔,都有些无措。
他们本是严丝合缝的榫卯,是一个门配一把锁,一场从所未有过的冷战,卯榫长了苔,门锁生了锈,各自元气大伤。
过度紧张的专断加倍,失而复得的患得患失,十六岁人为分离的那两年,都不曾这样熟悉又陌生。
镜子摔过总有裂缝,不知时间能否粘合。
沈宗年拿出自己手机,递给他:“要吗?”
谭又明抬头看他两秒,说:“这可是你自己上贡的。”
“嗯,给。”沈宗年弯下腰,为他调了调枕头。
第50章 肋骨感知
沈宗年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床边守着他。
谭又明盘着腿,低头玩他手机,黑色额发垂下,睫毛也长,从前最寻常的场景,如今也变得格外珍贵。
谭又明点开屏幕,把这些天缺的空白都补上,近两个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去了什么地,谈了什么事,是监视,也是了解。
“你跟赵声阁打什么哑谜?”谭又明边翻聊天记录边审问,“说的是人话吗?”怎么他一句也看不懂。
沈宗年面不改色说:“公司的事。”心里庆幸他们都嫌发信息麻烦,有事都是电话说。
“乔睿怎么天天那么多事跟你汇报,”谭又明刁钻,寻衅滋事第一名,“寰途没有内部系统吗?还是工作邮箱故障?夜里十一点多还发企划案是什么意思?”
“……”沈宗年张了张口,除非是急件,其他的他也没回,但还是道,“我让他注意。”
谭又明一拳打在棉花上,猛划手机,像阎王翻命薄一笔又一笔定人生死:“你怎么天天跟蒋应一起出去鬼混?去的都是什么地方?”
他日日意志消沉沈宗年却夜夜笙歌。
“你们想干嘛?”
沈宗年叹了声气,说:“找他筹钱买光讯。”
谭又明被扎回旋镖第二回 ,讪道:“那还买吗?”
“你想卖就卖,”沈宗年看着他坚定地说,“我不会再走。”
谭又明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只是撇开头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沈宗年抿了抿唇。
中午司机来送餐,关可芝让阿姨炖了老火汤,说和谭重山下午过来。
谭又明吃得不多。
沈宗年看着他瘦了些的侧脸,皱起眉:“谭又明,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谭又明埋头吃饭冷不丁被训一句,迷茫地抬起头,腮还鼓着,飞个白眼:“你都要远赴重洋还管我有没有好好吃饭。”
“……”
“怎么把这个带来了。”谭又明把汤喝完,伸手去捞大熊猫,毛色很新,是沈宗年自己那只。
“你今晚抱着睡。”昨夜谭又明睡得不安稳,沈宗年让司机到家里拿换洗的衣物一块带过来。
谭又明摸了两把熊猫肚皮,就放到了一旁:“带出来会弄脏。”
沈宗年把水果盒拆开:“我洗。”
谭又明不甚在意地笑笑:“洗会掉毛。”
沈宗年抬起头:“手洗。”
谭又明轻慢地拨弄熊猫尾巴:“洗过了就和原来不一样。”
沈宗年盛好汤递到他面前,面不改色看着他说:“我可以把它洗得和原装一模一样。”
谭又明抬眸对上沈宗年的视线,笑了。
他真不是故意的,不……也许他潜意识里就是故意的。
故意犯欠,故意招惹,故意试探,试探自己以前的特权还在不在,试探沈宗年是不是真的回到了他身边,试探原来的一切有没有变。
又像是一种报复性补偿,谭又明对别人都慷慨大方,唯独对沈宗年锱珠必较,要反复提及,反复强调,是沈宗年疏远他在先,是沈宗年晾着他,是沈宗年对不起他。
是沈宗年欠他的,他怎么搓磨人都不过分。
谭又明那样漫不经心笑着,稚气的虎牙都显得邪恶了,轻声告诉他:“好啊,要是和原来不一样,我就不要了。”
沈宗年的手紧了紧,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谭又明吃饱喝足玩游戏,沈宗年只让人过了四局就催促:“去睡个午觉。”
谭又明当没听见,沈宗年直接把灯给他按了,游戏机也没收。
“……”
谭又明百无聊赖躺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目光又不自觉凝到了沈宗年身上。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睡觉,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人了,他不相信沈宗年,也厌恶惊醒的落空感,厌恶好梦一场。
无形的焦虑躁动,谭又明抗拒睡眠,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医院,从小到大都吃得香睡得香的人,如今一个好觉成了奢侈。
沈宗年眉心皱了皱,坐到床边让他看着:“睡吧,我不会走。”
谭又明不说话,但整个人被熟悉的气息包裹,身体缓慢地平静下来,目光却仍是执着,如久旱之人遇雨霖,即便犯了困,亦勉强地支着眼皮。
沈宗年低头回工作邮件的样子,熟悉又陌生,和以前一样英俊、强硬又冷淡,却又有一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说不好。
他的心清晰地跳动着,很奇怪。
大概是从前两个人一直黏在一块,所有的事情都习以为常,以为那是天经地义,以为直到宇宙洪荒也不会改变,所以失而复得了才能强烈地觉出那些细微的不同。
沈宗年在,就是不同的。
谭又明再如何故作冷漠,负隅抵抗,却无法骗自己。
沈宗年像是他身体里生出来的一根骨头,好的时候,无法感知,你甚至不知道它长在哪儿,什么形状,长短大小,等它真的断裂,失位,直叫人猝不及防痛不欲生。
沈宗年在,谭又明就又肋骨归位,血肉愈合,魂魄重新找到宿地。
他心里知道,其实自己不需要再住院了。
等人迷迷糊糊睡熟,沈宗年放下平板,移目凝视他安静的面容,不知梦到什么还傻乐。
这样就很好。